青山会说话的肘子

296、结拜

  陈迹曾以为,进宫面圣会像他看过的影视作品一样,会有一名太监迈著小碎步领自己穿过灰瓦红墙,来到青金砖铺成的皇宫里,皇帝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

  事实比想像要严苛、隆重。

  宁谧的驿站客房里,张夏事无巨细的为陈迹捋著规矩:明天会先有鸿胪寺的官员来,检查你的仪容……你打算穿哪身衣服,先取来我看看。

  陈迹从行礼中取出一身黑色的立领大襟:这件可以吗?

  张夏一怔:这件吗,可以。接著说避谶之事,当今圣上忌讳死字,若提及固原战死将士,要用千秋二字;莫提鬼字,圣上忌讳这个,譬如将鬼门关改成神门关……

  所需避讳的字眼有六十七个,张夏一一写在纸上,供陈迹牢记。

  张夏继续叮嘱道:若殿前咳嗽、打喷嚏,需立刻告罪,不然也会有廷杖的危险;陛下震怒时,你必须立刻摘冠请罪;入宫时,文官走东阶,太子答应你的右司卫是武官,所以你要走西阶;陛下没让你抬头,千万不可抬头……

  张夏娓娓道来,光是规矩就说了足足两炷香的时间。

  张铮也是头一次听得如此详细,瞠目结舌道:难怪爹说不让我当官是为我好,我要当了官估计得天天被廷杖!

  小满不屑道:说的好像你当了官,就能进宫面圣一样。

  张夏也瞥他一眼:还好陈迹是陈家人,不然鸿胪寺这会儿已经去查他祖上三代了。自如至今,进宫面圣向来都是最严苛的,曾有御史言道:一入午门,股栗汗下,非惧君也,惧斧钺也!别打扰陈迹,让他赶紧将这些事记下。

  小满嘀咕道:就是,若害我家公子明天在宫里挨板子,哼哼!

  张铮翻了个白眼,闭口不言。

  张夏教完规矩,又开始教陈迹殿前常识:一品大员戴得是白鹤补子,如今只有三位,太傅徐阁老、太保胡阁老、齐阁老。但三人佩饰也有不同,很好辨认。徐阁老头戴金箔冠,这是当今圣上御赐给内阁首辅的;胡阁老戴羊脂玉带,此为先帝所赐;齐阁老手持血犀笏,纹理如血丝,与其他人都不同……

  陈迹问道:没有太师?

  张夏解释道:太师一般是死后加封,在世之人很难获此殊荣。

  张铮、小满听得昏昏欲睡,脑袋不停地往下点。

  晦暗的客房内,张夏不厌其烦的教,陈迹不厌其烦的学,从清晨学到傍晚,便是连走路、站立的姿势都要学。

  张铮趴在桌上睡了一觉,被饿醒后,发现陈迹坐在夕阳里,拿著一沓厚厚的纸张背诵规矩,张夏便坐在对面静静地看。

  他看著傍晚时橙黄色的夕阳从窗外照在两人身上,竟不忍打断。

  直到日暮西沉,直到天又快要亮起。

  张铮心中有郁郁之气,明明十几日前还在固原厮杀,横刀立马,名扬天下。如今却要被繁文缛节和规则埋没,卑躬屈膝。

  可生活好像就是这样,总会不知不觉风平浪静,成为一潭死水。

  他沉默许久,忽然问道:陈迹,你觉得阿夏厉害吗?

  陈迹笑著回应道:很厉害,朝廷若让女子参加科举,恐怕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张铮又转头问小满:小满,你觉得阿夏好看吗?

  小满来了精神:好看,阿夏姐姐又厉害又好看,全然没有官贵小姐的矫揉造作。

  张铮看向陈迹,故作玩笑似的不经意说道:大家同生共死这么多次,阿夏这么尽心尽力帮你,你也救了她好几次,要不……

  然而就在此时,张夏面色一变,拉起张铮便往外走去。

  直到出了丰台驿站,张夏才停在黑夜里。

  她回身凝视张铮:哥,你方才突然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张铮烦躁道:我什么意思?我是你哥,你看他的眼神,我难道能不明白吗?我想帮你!

  张夏愤怒道:我不用你帮!

  张铮也怒了:不用我帮你何时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我们刚刚在固原经历过生死,若再不帮你,我只担心你们会像这劳什子进宫面圣一样,明明刚刚轰轰烈烈厮杀过,转头却要被埋在繁杂琐碎的规矩里!时间久了,你们把固原的事都忘了怎么办?

  张夏沉声道:你知不知陈迹这一路拼命走到这里,眼瞅著马上要进宫了,是为了什么?你真以为他是为了做官?不是,他是为了郡主!

  张铮在丰台驿站外踱来踱去,他深深吸了口气走回张夏面前:阿夏,陈迹救不了郡主。

  这句话,在黑夜里宛如一声雷鸣。

  张铮慢慢说道:父亲与我说的很清楚,想救郡主要先为靖王平反,为靖王平反就要陛下承认自己错了,奉天承运的帝王怎会承认自己错了?郡主之事已成悬案,她死不了,但也永远只能待在景阳宫中修道。

  张夏皱眉:父亲说……

  张铮叹息道:父亲说,只要皇位上换了人,便有为靖王平反的机会。可当今圣上春秋鼎盛,起码能再活三十年,三十年后郡主四十七岁,陈迹四十八岁,难不成我们就要看著他硬生生蹉跎一辈子不婚不娶?人生有几个三十年?

  张夏沉默片刻: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

  张铮打断道:皇宫大内之中解烦卫高手如云,除非陈迹他踏入神道境才有资格与天家做交易,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可两朝行官无数,能踏入神道境的有几人?

  他质问道:阿夏,他救了你那么多次,别说你不动心,换我我都动心。固原最后一战,你与他同乘一骑,你把额头抵在他背上的时候在想什么?在孟津驿,你怕他著凉就让我去给他送大氅;在龙门客栈,你怕他没吃饭,就让我给他留饭。可我不会总在你身边啊,我还能替你做多少事?陈迹那么聪明,我做得多了,他一样会察觉。

  说到此处,张铮缓和语气,语重心长道:阿夏,有时候人要自私一点。

  张夏听著自家兄长说了许多,她看著夜色缓缓:哥,陈迹不是个在意规矩的人,直到今天他还在喊陈大人,但他为了这次进宫,一遍遍的学规矩,你知道到底为什么吗?

  张铮一怔:为什么?

  张夏轻声道:明日,他要换上郡主赠他的衣服去见郡主了,他怀里还藏著郡主写给他的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这是他走了数千里路、杀了几百人才盼来的久别重逢。

  张铮哑然。

  张夏站在黑夜里,晚风来势汹汹,可天上的月亮,不是她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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