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犹豫的女皇
一场战役的胜利,一个王朝的兴衰,一个文明的灭亡,它既可以简单,也可以繁复无比。
某个庞大的概念实体陨落背后,总会有着数不清的缘由,它会带着与它有着或这般或那般,千丝万缕联系的种种,一并倒向死亡。
可是,这些复杂无比的,深奥莫测的,往往在人们,尤其是平凡的大多数眼中所表现的,是最简单不过的。
对昔日所罗门帝国的子民来讲,牢不可破的盟约、坚如磐石的疆域、不可逾越的威严,造成这一切在转瞬间灰飞烟灭的罪魁祸首,不过所罗门皇帝陛下在一次会议上,驳了永恒烈阳使臣的面子。
皇帝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发怒,便推到了数以千万计人,花费几代人心血才勉强缔造的,独属于人类的帝国。
而在拜朗人眼里,归宿不再、国家崩溃,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归结于自诩造物主的疯神,一次没能自控地发泄。
是的,当时六神已经屈服于死神缔造的大势,祂们选择了沉默,伟大的“冥皇”只想得到应属于祂的,更完整的权柄,祂绝无触犯造物主和那位众神之神密友的意思。
可造物主疯了,被六神残害的祂,失去了宝贵的理智,祂在堕落与背叛面前不能自己,哪怕时过千载也未能稀释一分一毫。
祂在幻觉中,将死神的进军误认为了示威,认为是又一场针对祂的叛逆,所以携着自己羽翼们,成了第一个投身棋局的真神。
应该是这样,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真实造物主当时的选择……
无论希雅·帕伦克·艾格斯怎样理解那场争锋的始末,祂都无法还原当初的真相,那是只有当事人才能够完全理解的事实,正如自光辉纪元一去不复返,便再无人能说清,传说中的造物主因何消失,连造物主最忠诚的信徒也不能。
两天时间里,希雅考虑了太多。
算算时间,受祂委派去拜访海特尔的泰克沙特应该已经到了,可祂呢?
祂还蹉跎在距特诺奇特蒂兰七百公里以外的乡下,都快跑到特伦索斯特、高地、西拜朗三地交界处去了。
唉……希雅·帕伦克·艾格斯叹气,祂也只能叹气。
话说的再满,也终究是口头上轻轻一口气,于实际中,祂仍没有完全的把握,去赌自己在见到阿兹克·艾格斯时,是否还能保持之前的心态,以一个坚定的态度同那位原本只存在于睡前故事中的长者谈判。
祂跑到最偏远的哈加提草原边沿,也是为了能给自己再找一点鉴定下去的动力。
苍白的、有名无实的、不被承认的女皇,闲荡在贫瘠的干黄草场上,目光跟随受牧民驱赶而奔驰的畜群游走。
战争似乎并未影响到这里,就像繁华时,世界也遗忘了这落后的边角,明明外界已是蒸汽轰鸣,这里却仍保留着古朴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哈加提草原上的居民,甚至该感激战争。
拜战争所赐,局势愈发不稳的西拜朗和高地,不再是北大陆殖民者投资和开拓的首要之选,本地贵族也惧怕惹噬人的战火上身,在战况最激烈的那段时间,陆陆续续弃业而逃。
可原本的居民们逃不了。
南大陆再找不出下一个合适的草场,供他们这群除了养牛羊、马匹外再无所长的无产者生存。
他们只能坚持在祖先留下的微薄家产上,在惶恐不安中靠着祈祷度日。
只是正如方才所说那般,世界遗忘了他们,在一切稳定下来前,无人会在意一个经过现实且精密的数学评估后,价值不太客观,或者说几乎等于微不足道的地方。
慢慢的,这点惶恐也消失,时光仿佛回到了两百年之前,不,应该说更久远的,只存在于民俗传说中的过去。
好像只是眨眼的时间,以前趴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殖民者和土著贵族就都不见了。
一些胆子大的人,分割了草原上失去主人的财产,另一些则越过了只存在于地图上,从不在草原人观念中留下痕迹的边界线,跑到了特伦索斯特和高地的疆域。
然后他们便发现,明明只隔了几个山包的距离,对面和他们同样靠着牧群生活的家伙,过的却好得多。
等到希雅·帕伦克·艾格斯到达草原边际,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向前,再往前就要越过边界时,两边的牧民已经建立了不错的关系。
他们共享着一片草原,甚至特伦索斯特人还慷慨让出了一部分。
毕竟在西拜朗境内的哈加提,只是它微不足道的九分之一。
目睹这一幕,希雅有那么一刻,几乎忘记了祂纠结的心坎。
好在祂真正动摇之前,一场意外,也可以说是一群不速之客,惊醒了恍惚的女皇。
……
那是一群穿着特伦索斯特军装的复杂群体,他们披着并不厚实的大衣,沿着哈加提草原与星星高原极为夸张的海拔高低差行进,在近乎垂直的山崖上攀登,时而蹒跚踩过蜿蜒,时而克服陡峭。
为首的是一位“巫王”,希雅·帕伦克·艾格斯几乎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军官的身份。
祂不会认错的,在祂年幼的时候,祂见过太多的血族军官。
那些特伦索斯特皇帝的亲族,敌国皇室的走狗,最喜欢奔走于战争和冲突之中,明明掌握着生命和灵性的权柄,却比传统的“战争之红”更为嗜血,个顶个的醉心于建功立业。
或许这支部队也是?
为首的血族军官希望绕过通常认知中的路线,以一个意想不到的位置,攻击北大陆人的后背?
又或者说,这其实是特伦索斯特对阿兹克·艾格斯的众多支持之一?
但下一秒,希雅·帕伦克·艾格斯自己就否定了这些猜想。
人数太少了……希雅并非不知世事的虚君。
祂曾亲自领导多支游击力量在铁道、电报不发达的年代,靠着雨林和丘陵的掩护,与北大陆的武装力量周旋了数十年之久。
这群人满打满算,至多可以看作一个满编的步兵团,投入到现在的高地战争中,用不了两天就会被完全消化,连渣剩不下。
也不可能是去支援阿兹克……希雅想。
哪怕改良派再怎么“开放”,也不会允许一支特伦索斯特军队在万事皆休之前,进入西拜朗的土地,尤其是参与到政变中。
在希雅看来,即使“改良派”投靠了特伦索斯特,也最多是搞出一个流着艾格斯家族血脉的傀儡,顶着亲王或执政官的头衔,来安抚惊慌不定的拜朗民众。
特伦索斯特并不是很需要拜朗人效忠,他们需要的仅仅是后方的安定,需要更多人力物力的支持,而这一点,恰恰也不需要他们做到把对拜朗的控制摆到明面上。
被捧上台的虚君是他们精心挑选的遥控器,除了担任拜朗人信仰寄托的用途,还能拿来吸金,这就够了。
所以这支部队会是去干什么的?
苍白女皇抱着警惕和好奇,唤醒了沉睡在土壤中的死灵。
无数混杂着乳白色的魂体从无意识中苏醒,它们复苏的思维组成了临时的潜意识海洋,零散尽数化为一体,听从希雅的命令。
和阿兹克·艾格斯一样,希雅也停留在了“死亡执政官”的层次。
两者很是相似,都有着一份“苍白皇帝”的下落,也都困在了序列二,求上不得。和阿兹克不同的是,希雅并非灵魂上出了什么问题,也没有丢失过记忆,模糊自我认知和立场。
祂之所以无法更近一步,归根究底仍败在拜朗的分裂上。
徒有皇帝的虚名,却没有多少臣子跟随,更没有一个完整的国家,哪怕一块安稳的领地供祂统治。
祂魔药的消化几乎是停滞的。
若是混乱年代,祂或许还能靠着对冥界的干涉取巧一二,可近些年,祂越是接触冥界,便越感受到一股来源不明的威胁,以至于祂不敢再做尝试,生怕丢掉“皇室派”手中唯一的序列二特性。
不过,这些都无法动摇祂身为天使的事实。
作为“死亡执政官”,祂的命令对亡者来说近乎绝对,不止是必须执行的命令,更像是一种有型的规则。
于是,当希雅下达监视和洞察的命令后,死灵们也自然而然地多了几分隐秘的庇佑。
它们游走在灵界和现实模糊的夹缝,天使的气息帮助它们蒙蔽了步兵团中非凡者的感观,哪怕圣者层次的团长,那位血族“巫王”都无法察觉。
一头形似有翼女妖,有着女性阴柔美感和雪鸮特征的死灵生物,缓慢靠近了“巫王”。
它空洞眼窝内燃烧着的两团青色火焰行使着眼球的职责,审视着“巫王”的外表、内在和一举一动。
极短的时间内,借助死灵扩展视野的希雅便完成了对这支步兵团的详细评估。
祂还用了点小手段,使队伍某位的一位成员停下了脚步,无声无息消融在了不深的雪地。
苍白女皇捧着那人的灵魂,收拢的五指微微用力,指尖钻破了灵魂的外壳,也驱散了某种由“巫王”亲自调制的魔药对秘密的保护。
“巫王”不惜行险招也要保密的一切,在希雅面前一览无余。
可当答案真的触手可得,希雅又没有第一时间行动。
祂在犹豫,毕竟对一个连非凡者都很难算是,仅仅是个装备了神奇物品的普通士兵动手段,哪怕是号称无序的第四纪,都很少有天使会拉下脸面,如此作践自己。
祂面色复杂的目视着掌中被揉成一团的灵体,在想该看多少。
是榨干这士兵做知道的一切,还是仅仅确认下他所在步兵团的行动目标?
一个大头兵知道的东西肯定不会多,其中有多少是正确的,是全面而非片面的,就更少了。
虚假的情报害人,断章取义的更是,而且祂本就看淡了和特伦索斯特做争斗一类的想法,真要嚼碎士兵灵魂内全部的秘密,希雅恐怕看到了什么不知真假的劲爆消息,挑起祂始终揣揣的心。
最终,希雅只撕开了灵魂的部分。
祂放松手心,把士兵的灵魂丢到了面前,“死亡执政官”的威严几乎瞬间便冲碎了士兵的认知,将一个战士变成了任祂予取予夺的奴隶。
“你们部队的目标。”
混沌的灵体浑浑噩噩抬头,翻着涣散的双眼,给出了答案。
“突袭,布涅特高地的鲁恩守军,烧毁他们的后勤补给点,给前线作战友军减轻压力。”
竟然真的要偷袭北大陆人的后背?
希雅·帕伦克·艾格斯简直无法想象。
特伦索斯特人已经自大到了这等地步吗?
他们难道已经被战争一时的顺利冲昏了脑子,竟这般轻视北大陆人!
虽说从目前的局势看来,暂时的胜者当然有自满的权力,可不到最后,一切还不好说。
如果那些存在下场,仅靠真实造物主一神……希雅眉头缓缓锁住,忽然萌生了另一种猜想。
祂抱着求实的心态,追问道。
“这是你们团长个人的想法,还是来自上层的命令。”
“我不清楚。”士兵的灵体机械开口,“团长一直希望更进一步,但我们在高地的所有行动,都必须经过军务部审批。”
“如果军务部没有通过,我想团长应该不会带我们来这里。”
“擅自行动会被押上法庭,也不会得到补给。”
说到这,希雅想起刚才在步兵团中看到的,士兵们背的制式物品,大概有了底。
同时,这也进一步印证了祂那个刚刚萌生的猜测。
只派一个步兵团就想偷袭北大陆人的后方,当然是不现实的,所以类似行偏道的部队肯定还有很多支,这是特伦索斯特人就目前战争局势做出判断后,给出的调整,或者说为了更快结束战争而刺向北大陆人腹部的一把匕首。
可是就像之前希雅所担忧的,北大陆人越是在战场被特伦索斯特衬托得废拉不堪,顶层的七神就越会坐不住,直到亲自下场。
除非同一时间内爆发了更为重要的,让祂们顾不上高地战争的危机或机遇,否则这是不可避免的。
但既然特伦索斯特人这么做了,从方方面面看,也没有表现出退缩和偃旗息鼓的兆头,那就只能说明,要么他们真的昏了头,要么他们笃定七神不会为了高地投入更多。
是什么能拿住七神的七寸呢?
希雅只想到了一个。
祂的咽喉从未呼吸过如此冰冷的空气,一幕残酷的现实拉开了帷幕,第一次向祂展示。
能引得七神放弃殖民地争夺的,除了“死神”唯一性,还有别的吗?
祂必须和阿兹克谈谈了。
这位死神的子嗣肯定知道什么,祂肯定知道更多的内情,无论是死神的死亡,还是唯一性的归属。
……
雪崩掩埋了女皇来过的痕迹,牧童挥鞭驱赶着受惊的羊群停止奔跑,骑在一匹矮马背上,一手持鞭握缰,一手撑在马匹的脊背末端,支撑着向后扭去,眺望远处的上身。
他试图看清引发雪崩的事物,却只看到一个纤瘦的影子。
那是人吗?
可还没等他辨认出影子的轮廓,那点与周遭洁白违和的灰已如真正的灰烬,随风消失,不见踪影。
牧童揉了揉眼睛,差点从马背上摔下。
大概是他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