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幕间:尘归尘
“我是四十二号研究员,今天是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七日,六点五十三分,研究所封闭的第六天。”
“我们出不去了。”
……
“……”
“……”
隐约间,似有声音自黑暗中响起,仿佛隔着一层水幕,使人无法听的真切。
“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
光影有些模糊,黑暗不再浓重,伴随着呼唤声愈发清晰,遍布全身的疲倦与昏沉一扫而净,仿佛使了某种法术。
“阿列克谢,还在弄你的记录吗?”
如鬼压床一般,男人对抗来自身体内部的重量,不比绒布结实多少的灵魂挤在名为躯壳的秤砣上,随时可能崩裂。
力气越来越大,剧烈疼痛自灵魂内迸发,刺激了神经,几番拉扯后,终于将混沌驱散,取回了片刻的清明。
蒙在男人眼上的眩光霍然炸开,模糊的一切得以聚焦,凝成了昏暗中愈发清晰的身影。
“没用了。”
“都这个时候,你还惦记着它做什么?”
涣散的瞳孔归一,一口凉气自鼻孔直勾灌入肺腑,男人猛地张开了双眼,眼周狰狞的血丝悄悄散去,使他重新为人。
“记录……”
早已损坏的摄像机前,失了魂的男人喃喃自语。
房间内一片狼藉,昔日用来安置精密仪器的试验台,如今洒满了破碎的试剂瓶,各种瓶瓶罐罐,凡是能直接食用的全被打开了,瓶底无一不是空荡、干燥,或廉价或珍贵的液体,均进了房间内仅剩三个活物的胃里。
保存生物样本的冰柜半开着,半截老鼠头挂在柜壁,也已干瘪了,只剩下薄薄一层皮的眼球,盛着浑浊,不断散发着诡异的恶臭。
“阿列克谢?”
“醒醒!”
发出声音的那人似是焦急的不行了,顾不得男人还在发呆,一巴掌糊了上去,顿时将高高瘦瘦若不惊风的研究员那缺乏进食造成的苍白脸庞,打出了一道明显的红印。
男人踉跄倒向桌子,连站也没法站稳,一个不小心压垮了桌上坏掉的摄像机,半黑的眼眸又清澈了几分。
眼看情况有所好转,同样穿着研究所制服,头发花白的老头松了口气,扭成绳结的眉头渐渐打开。
他先是把头转向了用数把椅子堵住的实验室大门,旋即刻意压低声音,边对旁边比着手势,边对男人说道。
“你可小心点,别再做无用功了。”
望着眼前神貌枯槁、形似骷髅的老头,被称作阿列克谢的男人愣了几秒,紧接着瓮声瓮气问道。
“今天是第几天了?”
“第几天?”老头一脸烦躁,“你刚才不还嘟囔,第六,就快第七天了!”
快第七天了?
仿佛得了几滴润滑液,生锈滞涩的齿轮克服阻力,本就不凡的大脑重新高速转动。
经过了这么久?
数天的光阴一股脑涌上记忆海洋的前滩,将些许细节拍进泥泞的沙土,永远埋葬了这部分同类。
阿列克谢脑内如放映老旧影片般,数日来的过往,在黑白噪点和刺耳的兹拉声中,徐徐展开。
他记得,第一天。
那是博士意外死亡的第七天了,外界不知怎么的,知晓了他们默契截留的秘密,皮肤血肉骨骼,博士的一切一层层化作石油的视频开始在网络上流传,领导人迫于压力,关停了研究所,以他们的性命为价格,平息了舆论无边无际的忧虑、怒火与质疑,偿还了看似免费的代价。
第二日,那些封锁了看守所大门的士兵对他们说:封锁只是缓解舆论压力的作秀,很快会重启研究项目。
一个军官派人,通过原本用来运输垃圾废料的通道,给他们送了些吃的。
第三日,外面的人消失了,他们这些在里面的自然看不到,但研究所里刚来不久的小家伙,那个家境不错的可怜小女孩,似乎遭了邪,怎么也劝不住,才与外界断了联系不过四十八小时,精神就崩溃了。
女孩冲向研究所大门,对着半米厚、两米五高的铁门发疯,渐渐从人退化成了野兽,最后等凄惨无比的嘶叫过去,连喘息似的呜咽也渐渐消失,他们一群人去看的时候,女孩已经死在了门前。
她是一头撞死在门上的。
脖颈从中断裂,顶着黏糊糊黄白红相间之物的脊柱,刺破血肉钻了出来,女孩的头倒是完好无损,两只充血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天花板,凝固了怨毒。
第四日,事发之前,研究所每日吃喝用度全由外界供给,每天派发的物资都是正好用完。三天,无论大家怎么节省,也找不到新的食物了。
绝望开始在大多数人之间传播,地底下突然发现了老鼠,有人提议把这些莫名其妙钻出来的啮齿动物,当成新的食粮。
食物耗尽后,人们想了许多,他们不得不怀疑,或许政府早就知晓危险,所以才每日只给定额,卡在正正好的线上。
第五日……
第五日发生了什么?
阿列克谢只记得第五日格外漫长。
那天他们杀死了所有老鼠,吃了九顿饭,没有水就把实验用水过滤了拿来喝,把所有能食用的材料挪来充饥。
全疯了,凡是活物全都疯了,一点不再考虑未来,一天之内,吃光了最后的口粮。
然后,然后……
阿列克谢记得很清楚,当天晚上,刚刚饱餐的他们,遇见了鬼。
又有几个人和博士一样的死法,他们结伴试着去研究所最深处找新的食物,阿列克谢自然和大部队一起,选择留在外围。
他只记得,睡意上来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巨响,岩石崩裂、建筑倒塌。
被惊醒的一群人乌泱泱涌向深处,在一片废墟里看见了唯一的幸存者,而幸存者后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研究所的一部分坍塌进了地底,黑暗深沉虚无,看不到尽头,让人不禁联想传说中的地狱之门。
也正是从那时起,阿列克谢耳边安宁不再,魔鬼的呼喊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他,诱惑他像那几个祭品,跳进无底的地洞,进入怪物的胃囊。
他饿了。
他很确定,凡是听见声音的——应该都听见了——肚子全被掏了个精光,无论怎么往里填,也无法满足饥饿。他疼的睡不着觉,不得不和老马克西姆、柳芭商量,去找可能存在的吃食。
他推开了门,走出了安乐所,便看到了地狱。
永恒的至高者在上,他还从不知道,与他夜夜相处的同事披下,隐藏的竟是这般可怖的恶魔。
他看到了人相食!
那些人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将屠刀挥向了同类!
阿列克谢怀疑,在已经失去理智的同事眼里,他们到底是抱着道德不放的罪有应得,还是穿着衣服用两脚行走的牲畜?
一夜之间,研究所变得空荡,七十二名工作人员,只剩下四人。
老马克西姆带着他们躲进房间的时候,只有丹尼斯提着手术刀游荡在走廊,其他人要么进了丹尼斯的肚子,要么跟着博士一块变成了黑泥。
吃人最多的那些,都爆开身体,变成了一滩泥。
或许这就是犯下罪孽的代价。
至于之后的事情,也就是现在,第六日。
第六日阿列克谢记得不是很清了。
从他们进入房间起,若是老马克西姆说的没错,该是过了快二十四个小时,而他的记忆,停留在了最开始。
他就记得,他帮着柳芭堵好房间那块不牢靠的铁门,再扭头的时候,正巧对上了一本摊开的圣经,夹在书中的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神情悲悯,背后是众天使的画像,十二门徒和罪人,有的得道,有的受刑。
那之后,他便没了意识,直到现在。
哒哒,哒哒,哒哒……
“得找点吃的。”
老马克西姆招呼柳芭凑了过来,干巴巴的胳膊伸到三人中间,捋起袖子把表盘上的时间给另外两人看。
“吃的。”
柳芭双眼木的可怕,迟钝重复着马克西姆的话,缺少血色的唇随时可能滴下唾液。
“我们没有武器,也很久没吃东西了。”
阿列克谢还算清醒,他指了指堵着的门。
“丹尼斯肯定在找我们,如果真的有能吃的,那家伙不会放过的,如果没有……”
“有的。”马克西姆的声音,好似用一把破木条,锯大提琴的琴弦,“出去就有,我知道,你们跟着我就是。”
听这话,阿列克谢皱起了眉。
他怀疑马克西姆已经饿昏了头,又或者说,这位外面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数个孙辈的老人,已经被政府的抛弃之举折磨的失了智,也疯癫了。
另外六十个人活着的时候,大家把研究所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别的吃的,要么哪至于对同类动刀。
后来一阵荒唐,死的死、吃的吃,连老鼠骨头都没了,这间房冰柜上的鼠头要不是沾了毒,哪还能留的下!
外面真的还有吃的吗?
阿列克谢又问了一遍,老马克西姆仍是那般陷进去的痴迷,重复道。
“有。”
“有的,当然有。”
连带着柳芭也发起了疯。
这个总是哭哭唧唧的大龄女博士,上面泪水落进了
“是,老马克西姆说得对,肯定是有的。”
“肯定……”
……
“肯定。”
偶有血渍破坏整体整洁的桌面前,黑发黑目的研究员放下钢笔,平淡语调中透着惊人的冷静,全然不像同困在水泥棺材里等死的“死人”。
“这定是主的意志。”
他面前摆着几张纸,最后几行墨迹未干。
匆忙上任的屠夫遍体鳞伤,破烂不堪的浅蓝色上衣下,是各种利器、钝器造成的细密伤口,皮开肉绽中混在着黑褐色的血污。
“赞美您……”
研究员——丹尼斯拿起手稿,又开始朗读,显然他对自己的理解,自己对地底传来声音的解读,是相当满意。
“因着圣人被钉上了木头,替我承担了罪,我得以在罪上活,又因他受了鞭伤,流下血于我饮,我得以得医治,使那痛在我身上毫无权势……”
“圣人既担了我的病,背负了我的痛,故此,主已许诺了我生的道,使那疾病和痛苦不在我身上留任何地步。”
“主,您予我旺盛的命,使完全的医治和圣人的血流经我身体每一寸皮肤血肉,于是那疾病的痛苦,命运的不公,也一并战胜了。”
“我步死又入生,代圣人之名,作您的目,行走于凡间,执鞭驱赶那羔羊,必将新鲜的肉献于您,使您得手足,重踏上这道路。”
即是祈祷,也是希盼,随着最后一段吟诵落下,丹尼斯两掌掌心、胸口、背后、头顶,均亮起了黯淡却温暖的阳光,胸口绽开的血肉在阳光滋润下快速蠕动,暗沉的血污溶解回归皮下,新的肉取代了旧的,污浊的黑褐色沿着皮肤毛孔排出,汗一般全落了下来。
不消片刻,丹尼斯便恢复了健康,甚至超越了之前,仿佛获得了新生。
他把纸张放下,从旁边拿起藏在阴影里的圣经与十字架,赫然起身,脸上挂着神像般的坚毅,苍白至极如刀劈斧砍,鲷科似的英俊面容上,细密的冷汗结成霜层,破碎时,连杂乱茂密的胡须也不见了,下巴光滑如初。
饥饿感愈发严重,血红填满了丹尼斯的双目,他的感官在无水无餐的洗礼后,变得异常敏锐。
不许借助任何设备,只是粗略一扫,就已得到了剩下三头祭品的准确方位。
血色内腾起微弱的金光,不规则圆形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海洋生物的鳞片破开皮肤,长在耳周和颈部,盖住了脆弱的动脉。
推开门,走出房间,丹尼斯快速环顾四周,因变故更为复杂的环境,此时在他眼中如同透明,空气中冒出无数字符,飞速变换拼成新的单词,替他分析着情况。
他将那些信息牢记于心,却没着急活动,而是把双手凑到了耳边,成听筒状,似是要捕捉某个声音。
他听见了。
那地底传来的声音……
……
“我们出去。”
阿列克谢推开了挡在门前的最后一点障碍,沉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