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大家
窗帘拉得紧实,阳光从缝隙中钻出几缕,落在地板上,渺小的颗粒在光束中打旋。
克莱恩轻轻踩过地板,不敢多使半分力气,似乎惧怕惊扰了阴影中的某物。
祂沉默,祂内疚,祂用手指细细抚过用来摆放花瓶的角柜,指上沾了薄薄一层积灰。
房子很久无人打扫了,一副破败景象。
不知这萧条模样持续了多久,但仅仅是看着眼前这一幕、这一瞬,克莱恩心里已如受刀绞。
到底发生什么了?
祂离开的时候,应该给莎伦留下了很多钱,难道情报部把那些钱,那些莎伦攒下的嫁妆,本该是他们战后开始新生活的本钱,全收缴了不成?
愤怒展露萌芽,克莱恩小心控制着胸膛下阵阵迸发的阵痛,将痛苦关进牢笼,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身是心的牢笼”。
莎伦冷清飘渺的嗓音犹在耳边,把躁动的祂温柔沉入冰水,冷却那不可控的非人。
渐渐的,不知何时从皮下冒出的透明蠕虫一条条垂下了头,躲回了名为理智的外壳下。
克莱恩勉强维持着虚假的皮囊,恋人的耳语与祂同在,甚至压过了所谓的古老。
这是祂最清净的时候,“福生玄黄天尊”残破的意识暂时消失了,无影无踪的,平凡的属于人间的细节重新拥抱祂。
酸甜苦辣,无关层次高低,克莱恩已经很久没体会过如此真切的情绪,哪怕并不令人愉悦。
脚尖碰到了一块坚硬,祂弯腰摸索,从地上捡起一把纯银制作的叉子,上面缺了一块。
“奇迹师”想到了什么,不再掩饰本质,放出扭曲蠕虫合抱拧成的触须,探往四面八方。
门厅、起居室、会客厅、闲置的房间、厨房、琴房……以及他们生活了一段时间的主卧,每一个房间都像是造了贼,乱糟糟一片狼藉,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门厅的“规整”只是体面的假象。
克莱恩不需“占卜”或是别的什么非凡能力,祂几乎是马上“看到”了祂的家在祂不在这段时间曾发生的事。
科沃斯·科兹失踪,间谍身份的暴露只时间早晚,航运重开的骗局一旦揭露,迎来的必然是鲁恩食利阶级无止的疯狂报复,几个保守派领袖会装作什么都发生一般,重新站到尼根家族身后,就像一群嗅到血味的鬣狗,吞光科沃斯·科兹这块肥美多汁的肉。
他们找不到编织骗局的科沃斯·科兹本人,只能把怨气和恐慌发泄到祂留下的家产上,恨不得将祂撕碎扯烂、抽皮拨筋,而莎伦一定是默默承受。
弗里德里希·查拉图没有能力也不会帮这个名义上的孙女,看在查拉图世代逐利的信条上,祂不落井下石,只冷眼旁观已是仁至义尽,称一句好祖父也不过分。
动手的只有鲁恩人,“军情九处”查封了祂的家,祂的……
负责执行的那帮人里,一定有很多保守派贵族的成员,明面上的浮财还有银行里那些,该是被他们瓜分了。
至于莎伦的安全……克莱恩并不担心。
“诡秘之神”令下,帝国再怎么无情,也不会任由己方半神落入敌国手中,禁闭一定比鲁恩的反扑来得更快。
克莱恩的脸庞阴沉的可怕,祂自己都没意识到,那块可怜的、不完整的叉子,在祂手里被捏成了铁坨。
阿蒙少见的没有多嘴,祂留给克莱恩足够的私密和时间,而克莱恩也没完全沉浸在愤怒中。
祂很快从情绪中抽离了。
晋升为神话生物就是这点好,凡世间的情爱怒恨从此与自己没了关系,那些过去能让祂要死要活的,在生命本质的脱变后,就成了虚伪的反馈。
很多时候,祂生气也好高兴也罢,都是在演戏。
如果放任情绪完全远离自我,那么神性亦或者说兽性,将不可避免地占据祂的全部,一点一点将祂蚕食、侵略,直到完全改造为另一种模样。
克莱恩谨记这点,虽然效果不好,祂也常常刻意让高高在上,超脱于情绪外的自己,深入奇妙化学反应带来的生理反应内。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祂真的很恼火。
“灵体之线”视觉即刻张开到极限,克莱恩漠然审视着每一根黑色虚幻,忽然一滞。
祂呆呆看向脚底,嘴唇颤抖着,一时竟说不出话。
“奇迹师”嘴巴张了又张,脚步凌乱、跌跌撞撞转过身子,朝通往主卧完全相反的方向扑去。
祂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打开施加了幻象的密门,通过几层机关,肌肉记忆又在其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才来到一扇好似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石门前。
待手贴上被磨的光滑的冰冷石墙,祂才堪堪回神。
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克莱恩将灵性灌输进墙壁,一阵微弱的蓝光萌动,回荡的虚幻水波一层层剥开坚硬,光照进了漆黑的甬道。
一个女孩,柔和的线条勾勒不属于人间的美好,她飘飘独立,站在一片温暖的橘色光晕下,精致不似真人足以媲美世上最顶尖匠人打造人偶的脸庞上,闪过机警、紧张、凶狠,然后生硬的敌意点点化开,留下惊愕、喜悦与如释重负的颓然。
那是委屈吗?
她刚刚还怒视着自己,背后露出锋芒,看起来要给祂狠狠来上一刀呢。
克莱恩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光下,两人如此对视,过了良久良久,直到一张和祂别无二致的脸,不合时宜的闯入。
“杰利,你非要每次都来扫兴吗?”
克莱恩是笑着开口的。
祂躲似的跳出来莎伦的视线,冲同样一脸愕然地杰利·查拉图张开了双臂,像是无奈、像是尴尬到不知所措。
受苦的“诡法师”无力地一遍遍重复着“我我我”的单调音节,拖着残破身子匆匆赶来的黑色骑士放下了手里的重剑,若男若女的面容颤抖着,最后挤出一抹干笑。
A先生不愧是四人小队里情商最高的那一个,尽管他激动的无法自控,还是强迫自己最快冷静下来,拉走了杰利·查拉图,为久久未能重逢的一对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昏沉但温暖的密室一下冷场,莎伦抿着嘴唇,荆棘纹路缠绕的猩红眸子一遍遍将克莱恩打量,隐隐蒙上了水雾。
她装作无事发生,但怎能无事发生,可她性格如此,绝不会大吵大闹,哪怕真恼怒到了极点,也多是轻轻斥责或送出一道冷冽的目光刮过。
但哪一个都未落在克莱恩身上,莎伦柔软的视线拥抱了她的恋人,细细抚摸过每一寸肌肤,从里到外检查仔细。
末了,当柔和的橘光晕成了一汪水似的浑浊,蜡烛即将燃尽,她才放过了目光下饱受内心煎熬的恋人。
“还好吗?”
克莱恩这才发现,深深扎根祂记忆里的,那永远飘渺空灵的嗓音,如今多了几分沙哑和干涩。祂强忍着铁钳揪心的灼痛,脸上的肌肉线条僵硬着将嘴唇两端提起了些许弧度。
“造物主替我解释了原委,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莎伦怔怔重复。
“都过去了?”
她似乎不相信,又重复。
“都过去了,没人再追杀我了。”克莱恩的演技愈发高超,语调生动了许多,“是罗曼,‘宣告天使’第一个找到了我,祂没有为难我,我们一起去了东大陆,避避风头,正好完成造物主的任务。”
说着,祂不禁一顿。
“去了……去了东大陆。”
“那边的灵界和外面不连通,你知道的。”
克莱恩又怕莎伦误会,几乎是不敢停,又紧忙解释。
“我不是不联系你,我和祂闹掰了。”
“‘诡秘之神’……我是说,另一个我,那个周明瑞。”
“祂在对抗一个可怕的敌人,我可能理解了祂,祂必须远离自己熟悉的一切,所以才下达那样的神谕,祂应该不是有意要对付我。”
“总之,我当时的确没什么办法,我真的……”
克莱恩突然说不出话了,“魔鬼”小姐不想听祂解释,一如既往的霸道,堵住了祂的嘴。
祂感受着怀里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温暖,灵魂上的疼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最擅长操纵人体的“奇迹师”,在这一刻仿佛坏掉的木偶,乖乖把全部交给了“魔鬼”。
等到嘴唇上最炙热的那抹湿润分开,祂都是懵的。
神话生物简直是个笑话,什么不死不灭,什么类神似神,不还是轻易栽在了一名稚嫩的小“魔鬼”手里。
“你……”
克莱恩尝试活动滞涩的双臂,还恋人一个拥抱。
带着舒心气味和温度的金丝瘙痒祂的鼻尖,差点让祂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们,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
莎伦把身子往克莱恩怀里又挤了挤,像是要把自己揉进恋人的身体。
“不比过去差到哪去。”她的脸埋在克莱恩的臂弯,声音闷闷的,“杰利伪装成你,祖父那边出了力气,说服了教皇冕下,大部分人不知道你的事情。”
弗里德里希·查拉图?
祂,祂竟然出手帮我了?
克莱恩几乎不敢相信。
那个老家伙,信奉利益至上,连家族都可以作为筹码的老家伙,竟然会帮祂?
是“提灯天使”看到了什么吗?
总不能这家伙真是为了情谊,为了一个被祂视作好用借口和投资对象,为了一个养了才十几年的闺女,才做的这一切吧?
压下混乱的思维,克莱恩干巴巴问道。
“祂……祖父,做了什么?”
或是缓了一会儿,莎伦恢复了往日一些利落,熟悉的感觉回到克莱恩心头。
她嗫喏讲述着半年来的点滴,从弗里德里希抽身稳定乔治三世疑心的重要任务,分身替克莱恩发声;再到局势升温,弗里德里希被发怒的乔治三世重创,其中夹杂着k先生不得不公事公办,暂时接管了塔罗小队,就连远在海外的特里斯坦·欧根也被牵连。
她说A先生不相信克莱恩会是叛徒,和受命缉拿的队伍起了冲突,在高呼造物主之名证明清白和忠诚,得到启示后,几乎一己之力碾压整个小队,最后不得不让天使出面,落得惨败濒死下场。
还说了杰利·查拉图自荐成为替身,永久改变了本体的相貌,灵体不可逆转的受伤。
说了塔罗小队大多数人不相信帝国的说法,用自己的行动表达抗议,等待克莱恩回归的同时,努力提升实力,,许多许多。
最后是伦纳德,这个哪边都不得好的“安魂师”,和帕列斯·索罗亚斯德大吵一架,顶着一众冷眼,做出了令人无法理解的疯狂举动。
伦纳德,伦纳德竟然回廷根去了……克莱恩也被震惊了。
和他从最开始走出的朋友,无法坐视“亲人”不明不白死在一场不知所谓的战争中,不顾魔药尚未完全消化,强行冲击序列五,奔赴了战场前线,如今正在阿霍瓦郡廷根市,和过去的“黑荆棘安保公司”现在的廷根协防小队共同抗击弗萨克。
他在那几乎是过街老鼠,黑夜教会的官方把他打入了阵亡名单,游击的帝国情报部联络员认为他是反复横跳的小人,拒绝提供任何帮助。
最近寄来的一封信里,伦纳德挖苦自己就像躲避巡警的流浪汉,连帮助邓恩队长他们,也只能是做好几层伪装,捉到任何一方鲁恩正规军赶到的风声,就得灰溜溜逃跑。
他不想给家人平添麻烦。
“他走之前把身上大部分钱……他只给自己留了必要的路费,现在钱很难买到东西了,他把自己的积蓄偷偷藏到了你哥哥和妹妹在贝克兰德的家里,走之前还下了暗示。”
莎伦补充道。
“伦纳德知道我和杰利、A不便露面,他委托‘正义’,让奥黛丽多关照关照班森和梅丽莎,奥黛丽答应了,每天会亲自去,偷偷给他们送食物。”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她成为了‘催眠师’,最近在准备序列五的晋升,每次去看班森和梅丽莎都很小心,一直在用暗示伪装自己。”
“她害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连累了别人。”
……
班森,梅丽莎,“正义”小姐,伦纳德,A,杰利……克莱恩把一切记在心里。
一滴温热的水划过面颊。
祂是流泪了吗?
祂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