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9章 对赌
人类之主屹立在大地之上，无言沉默。
属于混沌的旧时代终结了，新世界的雏形正对着大灾变后幸存的人类招手，可有些人却再无法抵达。
在战争中死亡的人们，疫病带走的老弱，又或是神威下平等的众生，也包括常伴在天之主身边的那个人。
火焰熊熊燃烧着，黑色的巨剑烧干了土壤的水分，在棕黑交错的无垠上撕开丑陋的疤痕。
“愚者”的遗体和这些一文不值的渣滓混在一起，饶是天之主对老友的熟悉，也难以分清碳化的黑块中，到底哪一些曾属于祂的朋友。
祂做的过了火。
祂无可奈何。
很多事的发展不以人意而改变，天之主尚属于人类的范畴，祂的认知束缚了祂，所以即使是祂，哪怕是祂，也有必须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的时候。
祂是个冷血动物，对吧……天之主自问，疲劳到抽搐的双手重新握住剑柄，双臂用力，黑色剑锋带着大片粉末状的土壤拔起。
“上帝”刚刚提醒祂，“福生玄黄天尊”似乎还没死。
想来也是，“诡秘之主”存在于过去，存在于现在，亦存在于未来。
只要历史的车轮仍如地狱旁的西西弗斯一般滚滚向前，天尊便一日存在。
祂朋友的死大概没有意义，周明瑞的牺牲换来的是片刻的喘息，而真正的敌人并未死去，天之主仍需战斗。
只是，无论天之主如何动用权柄，借助“混沌海”透支全知之眼的能力，祂也没有看到“福生玄黄天尊”归来的契机。
历史迷雾安静的可怕，像是停摆了。
七光也消失了，象征知识的人格化规律方才突然消失，然后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从灵界中彻底剔除。
祂们被某人吸收了。
天之主难以想象周明瑞和“福生玄黄天尊”在“愚者”神躯里的战斗究竟何其凶恶，祂模模糊糊预感到了天尊最脆弱的时机，所以出剑，可祂看不到更多。
“‘诡秘之主’归来有哪些限制？”
祂对着空气发问，声音传到百里之外。
“限制？”
贝克兰德废墟中，“上帝”单手叩着金色神灯。
“这取决于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上帝”的回答不怀好意，但是天之主没心情去在这回答的语气上纠结，祂一心全放在了眼下静的离奇的灰白迷雾上。
“我想得到真实的回答。”
历史毫无动静，灵界也仿佛被按下了静止，一片涟漪不见。
这对于无时无刻不在和物质世界发生共鸣反应的灵界来说，实在不正常。
“诡秘之主”的一切能力基于下辖的三份权柄，即使有超越，也是在一些细枝末节的领域上有限延伸。
这就决定了，“诡秘之主”的复活和“愚者”一样，是有迹可循的，也可以被抑制。
是利用“错误”和“门”更改了具体地点，还是……天之主心神霍然一凛，目光刺向高空。
“‘源堡’也是灵界和历史的‘一部分’。”
“上帝”的肯定姗姗来迟。
全知全能的神早就猜到了祂最狡诈兄弟为自己选择的重生地点，但没什么用。
天之主不是完整的“全知全能”，也没有全面掌握“混沌海”，就算猜到了“福生玄黄天尊”的去向，也很难阻止。
难不成要指望一个半吊子踹开“源堡”大门，和宇宙中最权威的支柱玩一场抢滩作战？
别开玩笑了，那是“福生玄黄天尊”的主场，虽然以祂兄弟目前的状态，选择在“源堡”复活，不可能把地上散落的非凡特性也一并找回，也不是天之主能随便对抗的。
“诡秘之神”当初金蝉脱壳，一手假死欺骗了地上众神一千年，哪怕后来暴露，不也是轻松镇压了所有或明或暗的试探。
“源堡”是天然的堡垒，也是藏匿于黑暗的冷箭，独立于物质世界之外的特性，决定了这片以源质本质为核心的特殊领域，同时兼具了矛与盾的特质。
这几乎是个无解的局面。
“福生玄黄天尊”不离开“源堡”，就无法造成有效伤害，甚至还要专门分出时间精力提防可能随处冒出的偷袭。
但“福生玄黄天尊”若是选择回到现实，祂完全可以凭着复活仪式的机会，主动制造错误、愚弄规则，让被召回的非凡特性范围，从“愚者”直接扩大到三条途径。
如果不能第一时间再次击杀“福生玄黄天尊”，为了保下现有的一切，天之主就必须把权柄交还给“上帝”。
想到这，天之主无法不恶意揣测“上帝”。
是不是“上帝”早就预见了这一切，所以才假意让出权柄，借周明瑞对祂的信任，让周明瑞安然赴死，消除掉可能阻碍祂归来的最大阻力。
很多问题无法得到答案，“全知”终究只是工具，在瞬息万变的现实面前，还是过于乏力了。
直接冲击“源堡”并不现实……天之主的视线穿透横贯现实与“源堡”间的概念性壁垒，基于“全知”的强大辅助演算系统高速运转着，数以万计的黄铜之眼在灵界的各个角落扎根，这些拥有实体的延申器官霸占了灵界生物原本的生态位，把那些依附灵界，如今唯“源堡”之主马首是瞻的灵界生物赶去更偏僻的角落，甚至直接放逐至现实的偏远地带。
天之主小心把握着比例，将更多的力量投入，祂开口呼唤，一个个截然不同的虚幻面孔自祂甲胄表面的水珠上长出了轮廓。
这些都是发自内心跟随于祂的灵魂，是战争中受难的渺小个体。
他们脆弱，他们渺小，他们和灵界中深不见底的数据堆积相比微不足道。
可在此刻，他们的领袖慷慨分享了那无上的权，天之主毫无底线的分化着己身的荣光，资本雄厚的光明之火如火炬般自文明凋敝的废土拔地而起，天之主是供养火炬长存的燃料，亦是指引其方向的锚点。
这些不算灼热的光平等的照亮了每一个团结在天之主周围的灵魂，光芒和热量与往常不同，没有直接蒸发天之主甲胄上的水珠，而是如同一只只灵巧的工匠之手，为故去的灵魂们塑了形。
“这会是开向死亡的单程票。”
意识恍惚的灵们懵懂听着信仰之神的教诲，刚刚重获形体的他们的记忆，基本还停留在被莫名强力吸引至黑色太阳，目睹“永恒烈阳”陨落的不久之前。
“会很痛苦，甚至在你们死后，你们将无法进入神许诺的死后世界，去往神力庇护的另一个国度，而是暴露在危险最密集的陌生空间，永远承受最猛烈的攻击。
你们将成为，为成全他人而必须抛弃的筹码，你们将看不到和平且理性，希望长久存在的新世界，就连你们的存在也会在以后的历史中慢慢褪色，成为你们拯救、庇护的那些人常挂在嘴边，却又很少去仔细探究的故纸堆的一角。”
天之主环视四周，短暂停顿了片刻。
“但是！”
祂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们的牺牲将是有意义的，我会与你们一起。
你们的生命匆匆消逝于灾难，你们的名字并不伟大，可也正是你们这些平凡的名字，将会成为新旧历史的分界。
是开启一个新的万年，还是彻底终结于此；是扭转所谓的命运，还是顺应历史周期，将由你们决定。”
承接着代表着各种情绪，狂热也好麻木也罢，或激昂或愤怒，或坦然或茫然，各种各样的目光，天之主低下了祂高贵的脊梁。
祂俯身在灵体组成的淡蓝色海洋中，嗓音比掠过的微风更轻。
“你们也当然拥有拒绝的权力。
不过，即使没有一个人选择把信任交付于我，我也会去尝试。
成功与否……”
天之主停下了，“不论成功与否，我都会接受，哪怕在最惨烈失败面前，我也会为所有人张开怀抱，用幸福梦境带着整个人类走向无痛死亡”的承诺就卡在祂嘴边，可祂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无数灵魂对祂低下了头，尽管其中许多从未信仰祂。
这不是祂那段仓促出炉的演讲的功劳，反倒要归功于“上帝”的阴谋。如果没有“上帝”趁祂和“永恒烈阳”缠斗偷偷开启仪式，祂也不可能用“倒吊人”权柄一次性吸收这么多灵魂，让这么多灵魂和祂一起浸泡混沌海水，分享祂的记忆和心路。
这些灵魂大多一生不曾接触非凡，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经过这一遭，其实早就被祂、被“混沌海”同化了。
他们看似还保留着自我的意志，但内里都被改造，绝不会忤逆“混沌海”，忤逆祂的意志。
祂刚刚的演讲，更像是一场作秀，一次可笑的自我感动。
怀揣着复杂，祂闭上了眼睛，在黑暗里，所有灵魂的面孔都被替换成了祂的脸，面无表情地与祂对视。
万年前，祂也是如此，看似遵循自我意志做出了最后的反抗，殊不知就连这份勇气也早就落在了计算之中。
不过，这何尝不是一种牺牲。
主动或被动，如今早就分不了那么清了。
“去吧。”
随着天之主一声令下，又或是请求。
灵魂们动身了，雨点似的砸入地面，又在真正触碰到土壤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所有灵魂都被加入了全新的概念，他们和现在突兀竖立在地球表面的火炬一样，是独立在天之主本体外，又同样践行天之主意志的另一部分。
概念上的升华赋予了他们同灵界生物一样的特权，灵魂们轻松推开了灵界大门，往日严密的屏障在此时仿佛并不存在。
从边缘开始，途径散发着微弱光辉的黄铜之眼，生前不曾接触非凡的灵魂们发出声声感叹。
他们诧异世界本质的古怪，对残酷的生存法则发出惊骇的感叹，也从未忘记神的嘱托。
这些灵魂在灵界中不断攀升，最终超过了所有黄铜之眼所达到的高度，在无限逼近无穷高处的所在，默契握住了彼此的手掌。
那是一条条人造的“极光”，天之主目送着魂灵远去，如今漆黑面甲不再，太阳似永无止境散发着光与热的脸庞上竟流露出了一抹十分好懂的钦佩。
非凡蒙蔽了祂太久，久到祂几乎忘记了群体力量的伟大。
祂不是天生的旧日，也绝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高度，但祂比起那些天生伟大的存在也有自己独有的优势。
祂的同胞们正为了祂而牺牲。
天之主能感受到，不止最开始因“上帝”归来仪式与祂融合的灵魂，别处战场的死者们，也在回应祂的期盼。
举起手掌，抵在心脏位置，天之主和没有清晰面孔的万千灵魂同时低语。
那是一段最简单的祷词，指向共同的对象。
和已经归于完整的“福生玄黄天尊”角力没有丝毫胜算，真正的“白塔”和“暴君”尚流落在外，即使杀死列奥德罗和赫拉伯根，仓促容纳两个唯一性对天之主也是极大的负担。
既然时间和实力都不占优势，那就开辟新的赛道。
“空想”……天之主加重手上的力气，祂虚假的心脏陡增压力，释放出更强劲的节奏。
祂的半身，亚当策划千年的时代浪潮和大众宏愿不该被浪费。
以亚当创造的虚假“伊甸园”为基础，打通整个潜意识海洋的关节，解放“混沌海”的束缚，决堤倒灌……复杂的计算渐渐搭出了简陋的未来模型。
“福生玄黄天尊”忌惮和“上帝”王见王，引发新一轮足以带动整个宇宙重启的强聚合力，把希望寄托于时间，主动隐藏本体于“源堡”，避免正面冲突。
那就遂了祂的意愿，天之主领导的人类也退一步，利用潜意识海洋的无形连接做最后保险，把“混沌海”从万米地下搬上来，代替“最初”的屏障，让普通人生活的现实彻底独立于其他空间。
不管是灵界还是星界，亦或者是外神所在的宇宙，“混沌海”全部展开足够覆盖现有大陆和海洋与这些领域所有的接触带，“福生玄黄天尊”是不安分的记录者，是野心勃勃的小偷，也是食悲剧饱腹的丑角，表演欲过剩的祂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成果，尤其这成果的绝大部分还是他人努力产生的。
祂想篡夺我和周的胜利，祂保留周的人格，就是为了证实“上帝”的研究，利用新的时代、新的世界，彻底摆脱“最初”在祂们这些旧日身上留下的烙印，获得自由……称颂无私与博爱的圣歌临近尾声，天之主收束灵性，冰冷的血肉身躯背后疯狂蠕动，分出一块不亚山岳之大的血肉。
和天之主本体十分相似，但更年轻、更冷漠，高傲之情流于表面，无机似雕塑的血肉分身轰然冲向高空，代表了天之主“太阳”一面的祂的离开，也结束了火炬的生命。
随着光源熄灭，灵界中的灵魂们不再受到庇护，他们赤身裸体暴露在灵界的辐射之下，被无数黄铜之眼直视。
差距悬殊的位格差距几乎是瞬间瓦解了他们灵体的基本结构，而他们的意识又受“空想”权柄的保护，虽然滑向湮灭的结局不可避免，却比肉体的凋零慢上了许多倍。
原本有序的灵性排列崩坏成随意游动的分子，灵魂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乎撑满了没有边界的灵界。
这是生命遭受痛苦时的本能，是再强大意志也不可反抗的。
这一切也是有意义的。
无名者的牺牲为天之主打开了将纸面构想变作现实的大门。
群体性痛苦在潜意识海洋中掀起滔天巨浪，灵体结构的死亡则加速了意识投影自海面之下上浮的速度。
天之主操纵着无色无味的波涛，祂伤痕累累的手掌托举着这旧世界最后一次牺牲，十指挤在一起严丝合缝，其动作可以称得上虔诚，充满了对奉献的赞美。
“我说：有效。”
天之主的双手穿过稀薄的云层，在灵界中同样高耸的位置出现。
祂托举的心灵投影和那条即将崩溃的灵魂长河缓缓重叠，灵界辐射下分裂成细小粒子的灵体被投影所吸引，没有走向彻底消散的可能，而是作为原材料，加入到了即将开始的伟大工程之中。
他们的残骸，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绽放出不同的光芒，刹那间，好似时光回溯，七光重现。
……
无尽高处，“源堡”震动。
形体不定的怪物在白垩王座上扭动，痉挛的触须疯狂抽打着一切能触碰得到的物体，徒劳宣泄着怒火。
灵界发生的事情自然瞒不过“福生玄黄天尊”的眼睛，祂几乎是目睹了天之主行动的全程。
正因如此，祂才愤怒。
“祂竟敢！
祂竟敢！
祂怎么敢！”
这个下贱、卑鄙、无耻、轻贱、可笑、可悲的低等生物，这个窃贼，可恨的贼！
祂怎么敢！
“福生玄黄天尊”从未如此愤怒。
支撑着银色镜面的畸长头颅一下装在滚滚灰雾流淌的无形地板上，情绪的火焰能将这层世界最坚固的存在烧穿。
那个卑鄙低贱的畜生在挑衅祂……
诡异的反光抹除了镜面上流动的银色，露出下方不断重组又破碎的扭曲的人类之脸。
祂竟然被挑衅了……
丑陋的蠕虫相互吞噬，人脸一步步稳定，一些特征逐渐可以辨认。
不过确实是高明的做法……
属于周明瑞的脸被仇恨填满，基本完成了人格模拟和固化的“福生玄黄天尊”收起庞大的身躯，数条巨蟒般修长的触须缓慢收拢，最终盘在祂没有双腿的盆骨之下。
祂盘踞在白垩王座之上，底部湿滑黏腻的触须紧紧包裹着王座的棱角，分泌的粘液越来越多。
用“全知”抵抗灵界的自我修正，用聚合的人类意识取代七光，拿“混沌海”来当作对付我的屏障，把灵界、星界、宇宙排除在外，让现实独立，逼迫我尽快做出选择……
“福生玄黄天尊”看穿了天之主的每个意图。
要么守着“源堡”，要么下去直面受诅咒者……作茧自缚、闭关锁国对人类来说远不是最差的结局，但对于祂是……天尊的上半身完全化作了周明瑞的样子，祂的脸阴沉着，透明肌肤下能看到虫豸游动的手臂从王座扶手上抬起。
“那就，试一试。”
无穷高处下，正成为心灵投影勾勒轮廓一部分的某个溃散灵体，忽然长出了不应存在的灵体之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