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1章

寻常书生多是衣袂飘飘宽袍大袖,写字之时,他们会优雅地将衣袖轻轻捋起,使之悬于桌案之下,随着笔尖的移动,衣袖不经意地拂过桌面,留下一抹文人的雅致。

军士的衣着劲装居多,偶尔有衣袖稍显宽大的,也不过是随意地往胳膊上一卷。

这般举动,说得文雅些,便是洒脱不羁;若说得直白些,那便是鲁莽无礼。

更令人诧异的是,无论他们的坐姿还是握笔的姿态,无一不透露出生硬与笨拙。仿佛他们的身体与笔尖之间存在着某种难以逾越的隔阂。

尽管杜乔已经提前为他们准备好了模板,只需他们依样画葫芦,一字一句地照抄,便能轻松完成这项任务。

但即便是这样一项看似毫无难度、毫无挑战性可言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却仿佛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充满了重重困难与阻碍。

他们的字迹,如同冬日里枯萎的藤蔓,毫无生气与活力可言,既不够圆润流畅,又缺乏那种行云流水般的自然与洒脱。

每一个字的转折之处,都显得生硬刻板,如同机械般毫无情感地堆砌在一起,让人感受不到丝毫的书法之美。

墨迹的深浅更是参差不齐,有的地方浓墨重彩,有的地方却几乎淡若无痕,这种极大的反差,更是让人对他们的书写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们的握笔姿势,更是让人大跌眼镜。那生疏而僵硬的手指,仿佛从未与笔杆建立起亲密无间的联系,每一次的提按转折,都显得那么地笨拙与费力。

显然,这些人都是半路出家,对书法的理解还仅仅停留在皮毛之浅,远未达到登堂入室、炉火纯青的境地。

侯俊雄并非学富五车之人,他偷偷瞥了一眼那些右武卫军士书写的文书。

老实说,和他儿子刚开蒙时的水平差不多,甚至还要逊色几分。

伤眼,极其的伤眼。

这样的买奴文书,他打心底里不愿意再多看一眼。但话说回来,除了转卖和放良之外,又有谁会经常去翻阅这些文书呢!

说到底,这些底层军士,虽然书写速度缓慢,旁人写三个字的时间他们只能写一个字,笔画还歪歪扭扭的,但至少他们没有写错。

这等小事,除了侯俊雄这个闲得无聊的人会去关注之外,杜乔和唐高卓都并未感到意外。

李开德知晓下属们水平欠佳,主动解释道:“他们平时握笔的机会少,多是拿树枝在沙盘上划拉几下。”

“孙校尉说,那根本不能叫写字,只能叫画字。”

右武卫再是家大业大,也不可能将珍贵的笔墨抛洒到底层军士身上。

杜乔微微一笑,“我初学字时亦是如此,直到熟练之后才敢动笔。”

李开德本就没多少自尊心,在这一刻得到了安抚。杜乔是众人公认的读书种子,他的学习方法自然是值得效仿的。

更何况他还有一点农家人的吝啬心态,想着像孙安丰那样一开始就供应上品的笔墨纸砚,实在是太不划算了。

他就说杜家的学习办法,才是最合适的。李图南等人在张法音门下学习,也是从沙盘画起。

李开德只是带队当监工,自觉双方关系颇为亲近,拉家常地问道:“杜县尉,何时能喝上你的喜酒?到时不管男方、女方,我们都能去帮忙。”

杜乔自觉此事定得颇为隐秘,闻言一愣,迟疑了半晌才嗫嚅道:“你们……都知道?”

这个问题刚好挠到唐高卓的痒处,情不自禁笑道:“我们在驿站里又不是瞎子聋子,有什么不知道的。”

只不过从前碍于情面装不知道罢了,现在被李开德这个直肠子挑破,他索性也不再遮掩了。

“正好你们两家住得近,中间就隔着一扇门,操办起来方便得很。”

长安居大不易,租房成亲,并不鲜见。

看段晓棠对杜乔如此照应这门亲事显然是板上钉钉了。

杜乔难得露出一丝窘迫的神色,“快了,快了!”

杜乔只带着一个书童上任,侯俊雄等人对他私事唯二的了解,就是未婚,以及家人在长安居住。

县中大户偶有提及婚事,杜乔总是推脱说需得亲长做主,原来他早就定下了亲事。

父老乡亲毫不知情,八竿子远的南衙军汉居然对此一清二楚。

突然进化到成亲,侯俊雄等人必须得考虑一些比较严肃的问题,比如怎么随礼。

杜乔不欲在私事上过多纠缠,正好积累了一批文书需要过印,趁机说道:“我去过印了!”说完便溜之大吉。

李开德是个粗疏汉子,唐高卓却是正经在权力场上历练过两年,虽然很快就被踢了出来。

他从杜乔简短地回应中,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待第一批文书集中过印后,唐高卓寻了个空当,将杜乔拉到营地外。

悄声问道:“你的官职是不是要有变动了?”

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杜乔不肯把话说得太死,“我希望能如我所愿。”

唐高卓长长地叹息一声,“我亦如此,希望你能替我们破局。”

他弃文从武,升迁不再受吏部辖制,但还有许多被“卖”的官员在三州泥足深陷。

秉承着那点同命相怜的微妙心思,唐高卓也期待杜乔能跳出泥潭,为其他人点亮一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