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崩溃

“曾洲文同志,你家中突发急事,请尽快到厂门口值班室。”


食堂里。


曾洲文刚打了一份红烧肉,正要抢占同批进入宣传科、分管生产的汪副厂长独生女汪婷身边的座位,广播便响彻食堂、和厂区各个角落。


“这是咋了?”


“家里得出什么急事,才上广播?”


“知道曾洲文吗?”


“没听说过。”


曾洲文:“……”


“洲文,喊得是你吧?”


宣传科同事扬声高呼,立即吸引了不少探究的目光,连汪婷都诧异地瞅着他。


曾洲文没有哪一刻有这样羞耻过,对着同事们扯了扯嘴角,又觉得家里都‘出事’了,笑得太得体也不合适,故而放松下来,由衷地苦笑了一下,盖上铝饭盒,脚步匆匆走出食堂。


家里能出什么事?曾洲文想破脑袋也没明白。


他父母都在居委会工作,没什么能力,工作二十几年还是普通干部,每天处理的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在居委会多年是有些人脉,却没有能在曾洲文的事业上出力的硬关系。


因为自觉帮不上儿子什么,所以父母从不让他操心家里的琐碎。在他长达五年的高中生涯里一直如此,连父亲被盲流打破脑袋,都没跑到学校、广播喊话让他丢人。


今天是怎么了?居然搞这出!


想到食堂里的视线,曾洲文怨起了父母。


既然帮不了他,为什么要生下他?!窝囊!没用!他真是倒霉透了!


咬着牙,暗骂父母,直到临近厂门口,曾洲文才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浓郁得快要溢出来的怨气,拉住了保卫科同志。


“我是曾洲文,我家人呢?他们出什么事了?”莫名其妙跑来,最好有个站得住的理由!


“啊、是你啊。”保卫科的人上下扫了一眼他,随即道,“我也不知道什么事,你姐是哭着来的,播完广播又担心影响职工工作,说在外面的小巷口等你。”


“姐?”他是独生子啊!哪来的姐姐?


曾洲文皱眉思索了片刻,又道:“她大概是什么模样的?”


男人又多看了曾洲文几眼,心说这家人也太奇怪了。广播喊人是那女同志要求的,当时不怕影响职工、播完了又担心上了?还有这人、连自个儿亲姐都不知道啥模样?这不会是拿他开涮吧?


摸不着头绪,但不影响他生气,从部队下来、高大挺拔的成年男人沉下脸,立刻就让曾洲文心虚地缩起脖子。


“同志,我去找找我姐!”姐就姐吧!总比这五大三粗的傻大个好对付!


“工作证!”


男人公事公办,要求检查证件和随身装在网兜里的饭盒,看到油汪汪的红烧肉更窝火了!要不是这曾洲文,他老早就换岗下工、吃上肉了啊!


盖上饭盒,男人重重哼一声,挥挥手让他走人。


曾洲文会来事,在哪里都混得开,很少被这样嫌弃过,面红耳赤地提着网兜,满腔怒气朝小巷走去。


曾洲文气势汹汹来到巷子口,没有看到‘他姐’,连‘他哥’都没瞧见。


他心里窝火,不甘心就这么走了。


四处看了眼,把网兜一圈圈缠在手掌上,握着铝制饭盒走入巷子。


还没走到头,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曾洲文高举饭盒,倏然回头,还没看清来人,眼前一黑,随之而来的是毫无章法的乱拳脚踢。


“啊!!!哎哟喂——”


他惨叫连连、企图高呼求救。


但食品厂是省级主管单位,因占地面积大并不在中心城区,附近只有一个城中村,眼下正午时分,天热得很、路上根本没人。


直到他痛得喊不出声,抱着脑袋放弃抵抗,密集的拳打脚踢才慢慢停止。


曾洲文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身体刚软下来,来人似乎还不解气,哐哐补了两脚。


“诶哟!别打了!你们是不是要钱啊!我有钱!”


曾洲文自认没有非要揍他一顿的仇人,这次被骗出来,估计跟他近来为讨好汪婷,频繁骑车出厂子,每次都大包小包带了不少东西有关。


他想先稳住凶徒,之后记下长相,再找保卫科出面抓人,把这些看不出眉眼高低的地痞渣滓都送到采石场搬石头!


“……”


曾洲文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半点动静,他又竖着耳朵、一动不动躺了片刻,才闭着眼睛掀起了不知道装过什么的臭麻袋。


周围安安静静,他小声嘀咕,“难道走了?”


但他还是很慎重,咳了咳嘶哑的喉咙,语气弱弱道:“我真的有钱、手表也可以给你们,而且绝对不会报复!能不能、让我睁开眼睛?”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曾洲文摸了摸破皮的嘴角,挪动屁股,直到背脊贴到墙角,鼓起勇气睁开眼。


眼前站着一个男人。


曾洲文紧紧揣着还有热度的铝饭盒,忐忐忑忑看向他。


“咦?”


“你!叶韶!你想干吗!”


看到曾经的高中同学,曾洲文的气势一下就回来了。


他知道叶韶拳头的厉害,但揍都揍完了,还能把他打死了?既然打不死他,这件事情就没完!


“噗。”破布一样不敢反抗的怂货,还耀武扬威了?叶韶双手叉腰,没忍住笑了声。


曾洲文哎哎哟哟扶墙站起来,看他嬉皮笑脸的德性,横眉高喊道:“我要叫保卫科的人来抓你!抢劫伤人,等着下岗吧你!”


“对,应该把保卫科喊来。”


温温柔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曾洲文捂着发疼的眼睛,眯眼看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叶昭昭,他姐!


曾洲文怒火中烧,指责道:“叶昭昭!你看看、你和你哥干的好事!”


叶韶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妹妹,等着指令,再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对啊,是好事。”宋昭彤点点脑袋赞许。


“……”怒气哽在胸口,曾洲文怔了片刻,眼神里透着不解和痛心,朝她走了一步。


宋昭彤连忙后退两步,和浑身滚得都是土的渣男保持距离。叶韶也眼明手快,长臂一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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揪住他的后领,不许这怂货恶心到自家妹妹。


“干什么拉拉扯扯的!”曾洲文觉得这辈子丢的人都没今天多,气得脸上直抽抽,一抽又扯到了伤口,痛得面目狰狞,偏偏叶韶还听不懂人话,他只好看向叶昭昭。


“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我们两人单独谈!让你哥松手!”


“不是说要喊保卫科吗?这还怎么单独谈?”宋昭彤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曾洲文面露狐疑,只觉得今天的书呆子有些难缠,在心中过了几遍,倒也明白她的转变。


看来是上回,为了彻底摆脱她说得太过了。


女孩脾气上来,心肠也狠,不能再惹怒她了!


曾洲文思忖着,决定退让一步,以免书呆子因爱生恨,纠缠不休闹到厂子。


“刚才我说的都是气话,我再生气也不会真的断了你哥的前途。”


宋昭彤看着一张鼻青脸肿的深情脸,开口:“但是我害怕,还是喊保卫科吧。”


“……你、嘶!”曾洲文龇牙咧嘴,又痛又气。


就这面无表情举着擀面棍,说害怕?


他才是真的要怕了!


曾洲文软下声音,安抚道:“怕什么?我是这世间最不忍心伤害你的人!再说你只是一时糊涂,如果可以帮助你,哪怕再打我一顿,我也不会反抗的!”


宋昭彤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下,认真问:“真的可以再打一顿?”


“……”当然不可以啊!


再打一顿?书呆子是要他命吗?!


曾洲文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以为是被打出内伤,紧张地低头一看,才记起后衣领还在叶韶手里。挣扎不了他只好很崩溃地张着嘴巴,换了几口气。


真是疯了啊!谈个对象而已?何至于?


“昭昭,我们都是成年,应该理性地交谈。”曾洲文目光沧桑地说道。


“好吧,既然你不想找保卫科,也不想再挨顿揍,那就理性地说点正事吧。”宋昭彤无奈地叹口气,给叶韶一个眼神,示意他先松手。


明明没了阻碍,但曾洲文还是觉得呼吸不畅,重重喘着气,不敢靠近、只能以幽怨地眼神望着昭昭。


“又不想谈了?”宋昭彤问。


“谈!你要谈什么?!”曾洲文咬牙克制内心的狂躁。


宋昭彤从布袋里取出一叠信,“先说说这些情诗吧。”


曾洲文困扰地摇了摇头,柔声道:“昭昭,当时的钦慕都是真的,只是我们还年轻,应该投身伟大的事业——”


兄妹俩同时翻起白眼。


宋昭彤摇了摇情书,打断他,“你写的信有很大的思想问题啊,曾同志。”


曾洲文的深情顿时不上不下,哽在了喉咙,心中生出不安。


宋昭彤继续说:“之前你说过,所有情诗都是你创作的。这几天我反复看了几遍,发现其中存在不少资本主义腐朽思想,很危险!”


曾洲文的表情难看,一时却找不到为自己辩护的有力说辞。


宋昭彤看出他的为难,淡笑道。


“这些情诗是你抄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