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静好

霍祁踩着跳板上岸时,小安手里的星砂撒了半把。

孩子慌忙去捡,却见那些金粉顺着刀鞘纹路聚成细流,在“祁”字刻痕里凝成一点——像极了沈芋簪子上嵌的那颗老坑翡翠。

码头上的脚夫扛着沈记酒坛呼喝而过,坛身新刷的朱漆还未干透,“驱瘟酒”三个大字被晨露洇开边角,倒比往常多了几分烟火气。

“阿爹你闻!”小安拽着他的衣角往酒窖跑,潮湿的青砖缝里渗出酒香,混着新晒的艾草味。

沈芋系着蓝布围裙站在窖口,鬓角别着朵刚摘的石榴花,发间簪的正是那支翡翠簪子。

她手里端着陶碗,碗里浮着几片薄荷叶:“新泡的梅子酒,掺了半两驱瘟散,你尝尝?”

酒液入口清冽,尾韵却带着暖融融的甜。霍祁看见窖壁上新刻了行小字:“庆历五年端午,祈河清海晏,家人闲坐”。

字迹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木屑,显然是今早刚刻的。

沈芋转身去搬酒坛时,围裙带子扫过墙角的竹筐,里面滚出几个油纸包——正是烽火台里挖出的驱瘟散,只不过每个包上都多了个红泥印子,歪歪扭扭刻着“安”字。

“小安非说要给药包盖个‘平安符’。”

沈芋笑着摇头,指尖拂过油纸包,“前日漕帮的人来打酒,说狄人草原上的疫病退了,牧民们把药渣埋在帐外,竟长出了成片的艾草。”

她忽然从围裙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菱形的饼子,饼皮上隐约能看见“安”字纹:“你看这麦香,是不是和当年沈老爷子做的军粮一个味儿?”

霍祁咬下一口,饼心竟渗出细密的酒汁。沈芋耳尖微微发红:“是用‘千里共婵娟’的酒糟揉的面,本来想等你回来做重阳糕”

话音未落,小安突然举着木勺冲进来:“娘!灶上的绿豆汤扑锅啦!”

三人忙不迭往厨房跑,蒸腾的热气里,霍祁看见沈芋发梢沾了星砂,在烛火下一闪一闪,像极了饮马河哨所那场雨里,药酒渗入泥土时泛出的微光。

酉时三刻,酒肆后院摆开了端午宴。

陶盆里的雄黄酒浮着枸杞,竹碟里码着刚剥壳的粽子,豆沙馅的裹着桂花蜂蜜,鲜肉馅的拌了沈记独门辣酱。

小安举着荷叶盏追鸡,惊得廊下挂的菖蒲串沙沙作响。

霍祁坐在葡萄架下,看沈芋给老许斟酒,听他们闲聊今年的糯米收成、新打的酒曲,仿佛烽火台上的刀光剑影都被这人间烟火泡软了,化作杯中晃悠悠的月影。

夜深时,运河上漂起盏盏荷花灯。

小安趴在栏杆上数灯影,忽然指着远处惊呼:“阿爹你看!是狄人的商队!”

波光里,几艘牛皮筏子正缓缓靠岸,筏子上堆着毛色油亮的羊皮,还有用毡子裹着的陶罐。

为首的汉子跳下筏子,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还魂草叶:“霍大人,我家可汗说这草炖肉最香,中原的酒配草原的肉,才是真的‘千里共婵娟’!”

沈芋笑着接过草叶,转身往厨房走:“正好炖锅羊肉汤,配新蒸的‘安’字饼。”

霍祁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她围裙带子上系着截茱萸穗——正是当年从狄人骨铃上拆下来的。

穗子在夜风里轻轻晃动,搅得满院酒香都染上了几分草原的辽阔。

小安不知何时趴在他肩头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饼,饼皮上的“安”字被口水洇得发了白,却像极了春日里,饮马河冰面化开时,最先露头的那株嫩草。

霍祁解下腰间陌刀放在廊柱旁,刀柄上的茱萸穗扫过青石板,惊起两只觅食的萤火虫。沈芋在厨房掀开蒸笼,白色雾气漫过她鬓角的石榴花,将“安”字饼的麦香托得老高。

小安踮脚去够挂在梁上的辣油罐,铜勺碰到罐口发出清脆的“当”声,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掠过葡萄架,衔着的菖蒲叶正巧掉进霍祁的酒盏。

“当心烫着。”

霍祁伸手扶住孩子摇晃的小身板,指腹蹭到他后颈的胎记——比去年大了些,形状倒像极了饮马河拐弯处的沙洲。

沈芋端着羊肉汤出来时,陶碗边沿凝着层黄油,汤里浮着的还魂草叶舒展开来,叶脉纹路竟与狄人使臣送来的骨铃花纹别无二致。

“老许说这草要煮三沸才出味。”她用木勺拨弄着汤里的饼块,“小安非要把饼掰成星星状,说这样‘草原的月亮能看见家的方向’。”

狄人汉子捧着酒盏连饮三杯,粗糙的手掌摩挲着陶碗上的“沈记”刻纹:“我阿娘临终前说,中原的酒坛底都藏着月亮。”

他忽然从羊皮袋里掏出块毛毡,上面用金线绣着模糊的汴梁城楼,“这是我阿爹三十年前走商路时带回去的,临死前让我‘寻着酒香回家’。”

霍祁看见毛毡边缘磨出的毛球,像极了哨所里那匹老马过冬时的鬃毛,不由得伸手摸了摸,指尖蹭上些金粉——

不知是小安的星砂,还是岁月沉淀的光阴。

厨房传来瓷器轻响,沈芋正在调制蘸饼的酱汁。

她往石臼里倒入捣碎的茱萸籽,又添了勺去年腌的玫瑰酱,琥珀色的酱汁里浮着几点嫣红,混着新磨的芝麻香,勾得小安直咽口水。

“尝尝?”她用竹片挑起酱汁抹在饼上,递到霍祁嘴边,指尖不小心蹭到他嘴角的胡茬。

霍祁咬下时,饼皮的酥脆混着酱汁的酸甜,竟吃出几分当年在哨所里,用雪水就着硬饼充饥的滋味,却又多了份烟火暖香。

院外忽然传来梆子声,是巡夜的更夫走过。

小安揉着眼睛打哈欠,手里的饼还剩小半块,上面的“星星”缺口被啃得歪歪扭扭。

沈芋用帕子擦净他手上的油渍,忽然指着葡萄架惊呼:“快看!”串串青葡萄上凝着露水,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落在霍祁手背上,与他和沈芋交握时浮现的还魂草纹路叠在一起,像是谁用星光在皮肤上描了幅地图。

狄人汉子醉醺醺地唱起草原牧歌,调子跑了调,却惊起满院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