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三章老兵

霍祁望着运河上漂远的荷花灯,想起饮马河哨所的那个雨夜,药酒渗入泥土时,他分明在水汽里闻到了沈记酒窖的味道。

此刻鼻尖萦绕的,是羊肉汤的鲜香、雄黄酒的辛辣、还有沈芋发间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原来这世上最浓的“因果酿”,从来不是草药与酒的相逢,而是历经千帆后,能在一盏灯下,看妻儿把岁月熬成最甜的羹汤。

小安终究撑不住睡着了,霍祁将他抱进里屋,听见孩子在梦里嘟囔:“饼子要画符阿爹的刀会发光”

烛火将窗纸映得暖黄,沈芋坐在床边缝补他的旧战袍,针尖挑开线头时,漏出几星藏在布里的驱瘟散药粉。

“明日给你做身新的。”她头也不抬,指尖抚过布料上的箭伤破口,“用漕帮新送的蜀锦,绣上茱萸纹,比狄人的图腾好看。”

窗外传来运河水拍岸的声响,混着远处酒肆的猜拳声。

霍祁靠在门框上,看沈芋耳后的痣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忽然想起她酿“千里共婵娟”时的模样——

掀开瓦片的手顿在半空,月光落进她眼里,比任何美酒都清亮。

原来所有跨越山河的因果,都不过是有人在岁月深处,把牵挂酿成酒,把惦念烙成饼,等着归人推开那扇,永远为他留着暖灯的门。

晨雾还未散尽,沈芋已经站在灶台前搅动第三锅羊骨汤。

乳白的热气扑上木窗,在窗棂凝成细密的水珠。

她摸出帕子擦汗时,看见赵大成正拄着拐杖在门外徘徊,那条空荡荡的裤管被晨风吹得轻轻摇晃。

"赵大哥来得正好。"沈芋掀开蒸笼,拣出两个烫手的胡麻饼,"尝尝新调的椒盐馅儿。"

瘸腿老兵慌忙摆手:"使不得,俺就是来送柴火的"

"后厨缺个尝味的,您就当帮我个忙。"

沈芋将饼子塞进他粗粝的手掌。

两年前霍祁带她来边关时,这些在饮马河断了手脚的汉子们,就是这样缩在城墙根下啃冻硬的馍。

炉火噼啪作响,赵大成咬下第一口就愣住了。

酥皮簌簌落在粗布衣襟上,混着芝麻的咸香在舌尖绽开,竟比当年庆功宴的炙肉还让人喉头发紧。

"东家,这手艺"

"想学吗?"沈芋忽然指着墙上挂的榆木算盘,"从明日起,劳烦您每日申时来对账本。"

陵南县的运河码头飘着薄雪,沈芋裹紧狐裘钻进临河的茶寮。

跑堂是个独眼少年,端来的姜茶里沉着两枚红枣。

"客官小心烫。"

他托盘的姿势让沈芋心头一动——那是军营里传碗的手法,拇指扣住碗沿,三指稳托碗底。

隔壁桌商贾正抱怨:"跑遍半条街,竟找不着一碗地道的笋脯炖鸡。"

沈芋低头啜饮热茶,在袖中炭笔写的清单上添了几笔。

此地多甜口,酱烧蹄髈要减三成糖;

南来商队嗜辣,可添一瓮泡椒腌笋;二楼临窗的位置,该摆霍祁从西域带回的葡萄纹银壶

暮色降临时,她站在漕帮介绍的铺面前。

三层木楼挂着褪色的"醉仙居"匾额,飞檐下悬着的铜铃在风里叮咚作响。

账房先生举着灯笼念叨:"后院有口甜水井,地窖能存三百坛"

沈芋伸手拂过门框,陈年柏木透着温润的油光。

她忽然想起昨夜霍祁说的,陵南大营有七个因伤退伍的火头军。

卯时的梆子还没响,后厨已经蒸腾起白雾。

新收的帮厨老徐正在剁肉,他的右手缺了两指,但双刀依旧舞得银光翻飞。

沈芋揭开陶罐尝了尝汤头,转头对烧火的独眼少年笑道:"小武,去把二楼东厢的窗子支开些。"

大堂里飘着当归黄芪的香气,跑堂们青灰色的短打上皆绣着茱萸纹。

赵大成从边关捎来的胡麻饼摆在最显眼的竹匾里,底下压着张字条:"按东家教的,添了杏仁碎。"

日上三竿时,二楼忽然传来压抑的抽泣。

沈芋端着桂花酿上楼,看见位鬓角斑白的妇人正抚摸着墙角的旧箭囊——那是霍祁特意寻来的军中旧物,箭尾还染着饮马河岸的红土。

"我家那口子"妇人指尖发颤,"也有个这样的皮囊"

沈芋将温好的酒轻轻推过去:"婶子尝尝这个,用的边关运来的野蜂蜜。"

窗外飘来货郎的叫卖声,混着运河船队的号子。

三楼雅间传来孩童嬉闹,小安正拉着霍祁要看"会发光的刀",案几上摆着新蒸的莲蓉糕,被咬出个月牙似的缺口。

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青瓦,沈芋站在新砌的七星灶前,看老徐用残手握紧锅铲。

金黄的蛋液滑入热油,滋啦绽开朵朵雏菊。独眼少年端着木盘穿梭,椒盐混着米醋的香气漫过门槛。

后院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霍祁的玄色披风扫落几瓣梨花。

他怀里的小安举着歪歪扭扭的糖画,琉璃灯影里,那糖丝勾勒的轮廓,依稀是饮马河畔的瞭望塔。

"娘!阿爹说等打完春草"孩子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偷偷去瞄父亲腰间的佩刀。

沈芋笑着接过糖画,指尖沾了点琥珀色的糖稀。

灶上砂锅咕嘟作响,当归羊肉的醇香里,她忽然想起那个把驱瘟散缝进战袍的雨夜。

如今药香化在千家万户的炊烟里,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来得长久。

赵大成盯着案板上颤巍巍的豆腐,断指在粗瓷碗边沿蹭出汗渍。

边关食肆后院里,沈芋正教他雕胡麻饼的花模,木屑随着刻刀簌簌飘落。

"当年在饮马河挖壕沟,俺这手刨断过三把铁锹。"赵大成忽然开口,疤痕纵横的掌心托着雕坏的枣木,"如今连朵荷花都刻不利索。"

沈芋将新磨的杏仁粉推过去:"霍将军说,您带斥候队摸狄人营帐那晚,靠的就是掌纹认地图。"

她指尖划过木纹,"这横纹走盐运水道,竖纹是骆驼商队的辙印——赵大哥的手,本该掌勺乾坤的。"

炉上砂锅噗噗冒着热气,赵大成一惊:"羊汤要沸了!"

"正好。"沈芋掀开锅盖,氤氲水汽模糊了半张脸,"您听这声响,似不似当年雪夜急行军的马蹄?"

瘸腿老兵怔住,铁勺搅动时,恍惚又见烽火连天的岁月在浓汤里翻滚。他舀起一勺对着光,忽然笑了:"该撒白胡椒了,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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