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要怎样活着?
冯晖仰头灌下一大口酒,酒液顺着虬结的脖颈滚落,在锁子甲上溅开点点金芒。
他重重抹了把嘴,铜铃般的眼睛在烛火下灼灼发亮:“眼下兵少粮缺怕什么?待他日兵强马壮,烈哥儿指哪座城,老子就劈开哪座城门,胆敢有拒守不降者,老子杀他个鸡犬不留。”
说着,他朝夏鲁奇挑衅地扬起下巴,铁护腕撞出铿锵之声:“三郎,可敢与我同往?”
“笑话,我夏三郎有何不敢!”夏鲁奇拍案而起,腰间横刀震得案上杯盏叮当乱撞,甲衣下摆也将案上烛火扇得摇曳不止:“只要烈哥儿的效节军旗所指之处,三郎必为先锋,若有后退半步,便似此碗…”话音未落,他抓起粗陶酒碗一饮而尽,随后又将陶碗狠狠掼在地上,碎瓷飞溅如星。
“急了,三郎急了!”冯晖大笑着递过新碗,促狭地挤挤眼,笑道:“夏三郎义薄云天,勇不可挡,咱们兄弟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小弟与你说笑,何苦摔这碗呢!”
沈烈笑着起身,肘击在冯晖护心镜上,铜音嗡鸣:“你小子竟敢轻视三郎,要不是他总护着你,你的脑袋都不知道被我砍几次了,再敢胡咧咧,老子现在就把你扔护城河醒酒。”
说话间,他戴上幞头,整了整官袍,笑道:“你们继续喝吧,我去一趟“晦庐”,寻李子晦说说话。”。刚跨过门槛,又转头将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叮嘱:“醉话要适可而止,务必要留在瓦当底下,另外不准再摔碗,更不准耍酒疯,谁要是拆了这座军衙,我定拿他做托基石的王八!”
“烈哥儿,浅薄了吧,那叫赑屃!”
“就是王八…”
“哈哈,你说什么就当是什么…”
在众人哄笑声中,沈烈离开军衙,纵马奔向城东。
夜风裹着海腥味穿过长街,沈烈勒紧马缰绳,转头望着北斗星下的清池城方向,此刻那里并没有燃起战火,只是被数万汴军团团围住,围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不准出入。
围而不攻,应该还是想围点打援,打从幽州方向杀出来的援兵,打从河东冲过来的李克用,因为幽州和河东才是朱全忠最想夺取之处,只有将那两处兵马调出来,他才能走下一步棋。
因此说,沧州依旧是诱饵,如果始终没有援兵前来,朱全忠才会勉为其难地攻下清池城,将义昌军镇纳入囊中。
朱全忠此番用兵,后勤保障依旧由罗绍威提供,要为抵达沧、幽二州的汴军源源不断地供应粮秣军需,仅是沧州至魏州这五百里路上,运送粮草帐什物具的船只车马便要昼夜不停,耗资巨大。
沈烈初步盘算了一下,让罗月华运回去的那些钱粮差不多都能搭进去,没法子,谁让自己喜欢这个女人呢!
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赚,所以沈烈并不心疼,他只是在意赚钱的路会不会被堵死。
所谓赚钱的路,跟有没有经商头脑的关联性并不大,而是要看有没有权利,尤其兵权,只要兵权在手,就会拥有一切。就像那句话所说,枪杆子里出政权,而政权就是可以拥有一切的资本。
此战之后,自己能否留在沧州,会不会被调离?如果调离,会调到哪里?效节军还能不能为己掌控?如果不能,要怎么办?从朱全忠抵达长芦后,这些问题就一直萦绕在沈烈的脑袋里。
人活着,可以有多种选择。
如果不愿意绞尽脑汁成为人上人,可以选择碌碌无为,这样会简单些,但简单地活就意味着要爬在泥地上,任人肆意践踏薄如纸的尊严,其实并非乱世如此,后世的现代社会里,有多少人不是这样活着?
从那夜在失火的城隍庙里借尸还魂开始,沈烈就想过这个问题,想过要怎么活,是站着活?还是成为别人脚下的烂泥?
正因为想明白了,才有了之后的这一切,甚至包括罗月华,都是想要站着活下去的关键环节。
所以每一步看起来像是少年得志的春风得意,实则却是如履薄冰,只要一步走错,即便有命活着,也会活得不如一条野狗。
“将军?”洪少游看到沈烈止步不前,以为他是乏了,这声轻唤也打断了沈烈的凝望:“还去城东吗?要不先回县衙休息?”
县衙内的官宅不大,都不及冯道的那所宅子,不少人想腾出住所给沈烈,但都被他拒绝了,米昭通更是找了沈烈好几次,还让他老婆康四娘亲自请过,沈烈依旧婉言谢绝。
其实,米昭通的宅子大,住进去也无妨,沈烈拒绝的原因主要还是不想让米昭通把拉关系的手段用到极致,更不想跟他老婆扯上不清不楚。
康四娘的年纪不大,长得还挺漂亮,长眉、细眼、大耳、直鼻、红唇,头上的高发髻由五条涂油的辫子盘成。
那天去请他时,康四娘特意穿了一件低胸束腰间色条纹的裙装,胸口的两团白肉挤得都要跳出来了,沈烈只看一眼,就明白了米昭通那老小子的意图。
食色,性也!
男人好色很正常,其实不止男人,女人同样好色,康四娘也中意沈烈,从那天康四娘火辣辣的眼神里,沈烈能看出来。
只要他点头,康四娘晚上就能钻进他的被窝,而且米昭通还会美滋滋地在外边听声,说白了,这就是利益交换。
但是,好色归好色,不能见女人就扑,一个男人如果连裤腰带都管不住,还是成就什么大事?
“不用,走吧!”
沈烈收回心神,催马继续前行。
在用兵方面,沈烈信任夏鲁奇、冯晖这些人,可要说出谋划策,做长远打算,他还是想听听李愚的意见。
李愚为人素淡简朴,虽然沈烈给他在县衙附近安置了一处不错的宅子,但他并没有住过去,依旧住在城东这条窄巷里的“晦庐”。
“先生可曾歇下?”沈烈叩响那扇掉漆的木门时,门上的铜铃正被晚风惊动,门内李愚独坐灯前,案上《孙子兵法》旁放着半杯冷茶。
“烈哥儿,你与敬翔交情匪浅?”沈烈刚落座,李愚突然发问,右手食指停在书页“九变篇”上。
沈烈瞳孔微缩,回道:“之前并不熟,马嗣勋跟他有交情,后来我经常让人给他府里送些礼品,与他夫人刘氏套些关系,所以他对我算是有些照顾,先生为何如此问?”
“昨日他到访县衙,连厨下杂役都盘问过。”李愚端起茶杯,吹开冷茶沫,水面映出他凝重的眉峰:“另外,他特意提到要我好生辅佐你”
“哦?”
沈烈陡然心惊,皱眉忙问:“莫非他也知道我的身世?”
要是放在大唐盛世,这个皇族身份足可以安享一辈子,可惜轮到的却是唐末,这个身份反倒成了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