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位让贤姜阿山小树

第四百六十二章 老朱:我真是乡巴佬?

返回马车之际,老朱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车尾,赫然发现车厢下方的横梁上悬着一块精致的牌子,牌面雕刻着“金陵000666”的字样,遒劲有力。

车厢后壁上,有同样的编号以朱砂描就,醒目而庄重。

他心生好奇,微微眯起眼,沉声问道:“这牌子是何意?”

蒋瓛赶忙躬身,道:“回老爷的话,但凡大明官营马车工厂打造的马车,虽形制统一,工艺严谨,每辆车看上去皆一般无二,配配有车牌编号,以示区分。”

“听闻此法乃皇帝陛下亲拟。”

“陛下曾有意推广至天下所有马车,皆配以车牌,登记在册,奈何此举涉及甚广,推行不易,暂未遍施。”

“先以逐步推进,凡官营马车工厂出产的马车,皆须悬挂车牌,并在府衙登记备案。”

“车主不得擅自毁损或遮掩牌号,违者严惩。”

老朱目光在车牌上流连片刻,若有所思,问道:“此举有何深意,你可知晓?”

蒋瓛笑道:“陛下思虑深远,筹谋之精妙,非我等凡人所能揣度。”

他语气微转,又道:“金陵城如今人口稠密,车水马龙,马车之数怕不下数万。”

“有了这车牌编号,辨识起来便省却许多麻烦。”

“譬如府衙追查案件,欲寻某辆马车,只消对照车牌号,便可事半功倍,快捷无误。”

老朱轻轻颔首。

自己那孙儿,年纪轻轻,却总是能想出许多新奇的“法子”。

这法子虽看似简单,却颇具巧思,有了车牌,等于给每辆马车都发放了“身份文书”,还是公开显露在外的,官府管理起来可方便多了。

一念及此,他胸中涌起几分欣慰,面上也多了几分和煦之色,抬步登上马车。

车内,吉垣早已恭候多时。

老朱觉得他在宫中浸淫多年,举手投足间带着股内廷才有的拘谨气度,与寻常护卫仆从迥异。

若在外地倒还罢了。

在京师这藏龙卧虎之地,恐引人侧目,故而特意命他留在车内,不许下车,更不允他随行。

此刻见无上皇归来,吉垣连忙起身,动作轻缓而熟练地上前侍奉。

马车缓缓启程,车轮碾过水泥路,在橡胶轮胎的缓冲下寂静无声,继续在金陵城的街巷间悠然穿行。

老朱倚在车壁上,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外面的街道。

果不其然。

亲临金陵城实地探察,与翻阅锦衣卫密探呈上的奏疏中那些冰冷的文字相比,感受截然不同。

其一,金陵城的变迁迅猛异常,奏疏难免挂一漏万,未能尽述。

其二,文字的描摹与亲眼所见的震撼,判若云泥。

尤其是那些前所未见的新奇事物,仅凭奏疏中的寥寥数语,常常令人如坠云雾,摸不着头脑。

其三,老朱年事已高,记忆力大不如前,远不及年轻时的敏锐。

许多奏疏中的内容,他往往阅后即忘,难以留存心间。

然而,亲临现场,扑面而来的冲击力却如洪流般震撼心扉,令人印象深刻,难以磨灭。

马车缓缓前行,不知不觉间,已越过了金陵城昔日的城墙。

如今的金陵,早已今非昔比。

那座曾经巍峨耸立、拱卫京师的城墙,渐渐形同虚设,不再承担抵御外敌的重任。

随着城区疆域的不断扩张,城墙之外,早已不再是荒野郊原,而是繁华喧嚣的城区延续。

城墙四周,赫然开辟了二三十条宽阔通道,与城外新辟的区域连为一体。

这些通道皆不设城门,日夜人流川流不息,喧嚣繁盛,宛若一条条奔腾不息的血脉,将金陵的旧城与新城紧密相连。

虽说检查站依然保留,但平日里也并不是总会检查,唯有追捕逃犯或核查税务时才会派上用场。

“新政推行以来,朝廷有鉴于应天府人口稠密,事务繁杂,遂对其施行提级管理。”

吉垣声音低沉而清晰,恭敬无比,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谨慎。

“应天府自此脱离直隶行省管辖,升格为直辖府,与直隶行省平级。”

“其府尹之品阶,与巡抚等同,另设应天巡按御史,佐以一应官员,配置齐全,皆与行省无异。”

这些政务,吉垣早已通过禀报过多次。

然而,老朱年岁渐长,常常自嘲“老了,记性不中用了”。

究竟是真的忘了,还是有意借此试探臣下的忠诚与细心,吉垣无从揣度,也不敢妄自揣测。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谨言慎行,将早已汇报过的事务,再次以最恭谨的姿态重新汇报。

毕竟,伴君如伴虎,谨慎些,总归不会有错。

马车经过一处街道时,老朱的目光微微一凝。

街道两侧,商贩的吆喝声、行人的交谈声、车马的辚辚声交织成一片,喧嚣中透着勃勃生机。

他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这座他亲手缔造的皇都,如今正以他未曾预料的速度,焕发出崭新的光彩。

而他,曾经叱咤风云的大明开国之君,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竟已渐渐跟不上这日新月异的时代了。

见无上皇沉默不语,吉垣略微顿了顿,目光小心翼翼地掠过帝王那张深不可测的面容,旋即垂下眼帘,以更为恭谨的语调继续禀报:

“除应天府外,松江府因境内新建申城,地处沿海,与海外商贾往来频繁,进出口贸易兴盛,商市繁华,故朝廷亦将其擢升为直辖府,与应天府同列。”

“此外,台湾早已设行省,纳入大明版图;原女真三部归顺我大明后,改设三大行省;草原之地,亦新辟两大行省。”

“如今我大明疆域辽阔,共有两府十九省,气象一新。”

吉垣稍稍抬眼,见其老朱微微颔首,似是对他所言满意,便趁势续道:

“应天府与松江府虽仅为一府之地,然其境内工厂林立,商贸鼎盛,岁入国库的税赋,竟可媲美数省之和,富庶无比。”

“至于草原两大行省,以及原女真三部改设之三大行省,之前朝廷投入重金抚绥治理,颇费银钱。”

“时至今日,皆已渐入佳境,收益可观。”

他语调略微上扬:“草原二省盛产牛羊马匹,源源不绝输往中原腹地,其中尤以羊毛为最。”

“我大明国祚昌隆,百姓安居乐业,家境日渐殷实。”“许多人家为抵御冬寒,纷纷购置羊毛织就的衣物,需求旺盛。”

“然中原绵羊稀少,远不足以应市,全赖草原二省大量供给,方解燃眉之急。”

“不仅如此,草原二省还探得不少铁矿与煤矿,已着手开采,未来必将给大明带来巨大的收益。”

“至于原女真三部之地,自改设三大行省并推行新政后,荒野辟为良田,农桑兴旺。”

“昔日粮秣匮乏之地,如今仓廪充实,竟有余粮外输,令人叹为观止。”

他娓娓道来,条理清晰,如数家珍。

这些情报,皆出自锦衣卫与检校密探呈上的简报,字字详实,桩桩分明。

因老朱常命他将简报内容诵读给自己听,吉垣对这些内容早已烂熟于心,此际汇报,亦是信手拈来。

只不过,当着老朱的面,述说这些国事,仍不免心弦紧绷。

毕竟,老朱喜怒难测,一言一行,皆需谨慎斟酌。

老朱嘴角泛起一抹欣慰的笑意,笑道:“应天府与松江府素来富庶,然能在熥儿治下更添繁华,焕然一新,着实不易,足见其才干。”

“尤为难得的是,草原与原女真三部这些边陲之地,竟能摆脱朝廷岁赐的依赖,自给自足,甚至反哺国库。”

“这份功绩,远超咱的预料,堪称旷世之功。”

边疆治理,自古便是朝廷心腹大患。

历朝历代,边陲之地多耗银帛,仰赖中原膏腴之地的税赋,才能“养活”,从而得以安稳。

朱允熥竟能将草原与东北之地扭转“亏”为盈,化荒蛮为沃土,其治国之能,俨然无法用寻常词语来形容了。

说“千古一帝”,都有些不够。

老朱心中暗叹,这盛世气象,既是他毕生夙愿,亦让他这位开国之君隐隐生出一丝复杂的情愫。

原来自己的治国之能,真的远不及孙儿。

蓦地,老朱的眉头猛然一紧,目光如电,倏然射向车外。

旋即。

他扭头望向骑马护卫于马车一侧的蒋瓛,语气骤然转冷,隐含雷霆之怒:“咱此番微服出巡,你等莫非暗中走漏风声,事先通禀了应天府?”

声音低沉却凌厉,字字如刀。

老朱此行旨在体察民情,欲以布衣之身,窥见金陵真实的民生百态。

若地方官府提前得悉,刻意粉饰太平,布下虚假繁荣的迷障,那这微服私访岂非形同儿戏?

更令他怒火中烧的是,行踪泄露意味着个人安全操之于地方官府之手,若这些人包藏祸心,则有可能危及性命。

老朱戎马半生,最厌欺瞒,最恨受制于人。

此际,他已是大怒。

蒋瓛心头猛地一震,额间冷汗微渗,忙俯身低声道:“老爷,属下愿以人头担保,绝无此事!”

他此时虽惊,言语间仍十分注意,刻意压低声音,称“老爷”而非“无上皇”,以掩饰微服私访的身份。

“哦?”老朱冷笑一声,目光愈发森寒,道:“既如此,为何朕一路行来,街巷间竟无一个乞丐?”

他手指轻叩车壁,语调渐高,透着咄咄逼人的质问:“这街道为何洁净如洗,连一丝尘土、一缕异味都不见踪影?”

“若非提前清扫,遣人伪装,怎会如此?”

“这四周的贩夫走卒,莫非都是应天府的衙役乔装打扮?”

无上皇竟生出如此疑虑?

蒋瓛心中一震,面上却不由泛起一丝苦笑,旋即敛去,换上愈发恭谨的神色。

细想之下,倒也不足为奇。

无上皇“沉睡”了近两年,久未亲历金陵街巷,而这两年的变化太大,他自是难免陌生。

以前,只有高门巨贾聚居的区域,街道整饬、洁净无暇,少见乞丐。

余下寻常百姓的街市,总是免不了衣衫褴褛的乞者在角落游荡。

路面尘垢堆积,夹杂着牲畜粪便的刺鼻气息。

而现在,他们行经的这片街市,正是人声鼎沸、车马喧嚣的繁华之地。

在过往,这样的闹市断无可能如此。

单说那街头川流不息的马,稍不留神,便会留下腥臊污秽。

“老爷,金陵今非昔比,与数年前大不相同。”

蒋瓛抬眼偷觑,见无上皇目光依旧冷冽,疑云未散,知晓这位帝王生性多疑,非三言两语所能释怀。

他心念急转,目光一扫,落在街旁一幢新筑的雅致楼宇上,忙指着那处,恭声道:“老爷,请看那新楼,乃是城中新设的公厕,专供街市行人解急之用。”

此言一出,老朱眼中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惊诧。

他一路行来,早已留意到几幢与此楼样式相仿的建筑,红墙青瓦,气派不凡,俨然富户新宅。

怎料,竟是公厕?

“你说,那竟是茅厕?”

老朱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狐疑,似仍不愿轻信。

茅厕怎可能修得如此精美?

他眯起双眼,目光在蒋瓛与那楼宇间来回逡巡。

随后,老朱吩咐停车,袍袖一拂,亲自步下马车,朝蒋瓛所指的公厕走去。

那楼宇左右各辟一条通道,左墙上赫然书“男”,右墙则书“女”,字迹端正,漆色鲜亮。

行人进出不绝,步履从容,丝毫不见局促。

老朱迈步入内,环顾四周,只见地面光可鉴人,墙壁洁白无瑕,隐隐散发淡淡皂香。

他驻足片刻,眉头渐渐舒展,眼中疑色渐退,终于确信蒋瓛所言非虚。

这金陵城的变迁,竟已细微至此,连街头一隅的茅厕,亦能如此体面,足见治理之功。

一转身,再次回到马车上。

蒋瓛恭谨地垂首。

“以前百姓若在街市内急,多觅一僻静角落便溺,时日稍长,墙根巷尾便积聚腥臊,气味刺鼻,令人只能掩鼻而过。”

“如今,城中遍设公厕,巡卒四处监察,严禁随地便溺,违者必受惩处。”

“此举施行以来,街巷再无恶臭,市容焕然一新。”

老朱闻眼中闪过一抹赞许,叹道:“熥儿治城,果然思虑周密,滴水不漏。”

然而,他话锋陡转,目光骤然再度凌厉:“即便如此,仅凭公厕一项,便想让街市街道纤尘不染,断无可能!”

“更何况,那些乞丐,又都去了何处?”

蒋瓛不敢怠慢,忙应道:“老爷说的极是,单凭公厕,诚不足以尽善尽美。”

“街市之所以整饬如新,乃因应天府特设清扫司,专司市容维护。”

“至于昔日街头的乞丐,凡尚有劳力者,皆被编入清扫司,负责洒扫街巷,衙门供给其膳食,使之衣食无忧,无需再沿街乞讨。”

“而那些身患重疾、确实无力劳作之人,则被安置于善堂,由朝廷供其饮食起居,亦不必再风餐露宿。”

“新政推行以来,街头再无乞丐踪影,市井气象为之一新。”

“除此之外,还有至关重要的一条,便是引入自来水,并铺设下水道以排污秽。”

“金陵城的街巷能有这般清洁,非但仰赖清扫司的辛勤,更得益于这些重要设施。”

自来水?

下水道?

老朱微微一愣,忽然感觉自己真是一个刚进城的“乡巴佬”了。

……